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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把樟寿叫来,问他父亲的病况。樟寿如实讲了,话间还说了一种几天来遍找不到的药引“陈仓米”。先生当即道:“我想想办法看!”然后,又说了好些抚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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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樟寿并没有说全,对于家境,就隐瞒了上当铺的事情。当时,家庭经济已经到了完全破败的地步,卖剩的水田只有二十多亩,仅够一年的吃食费用;至于医疗方面的支出,除了领教当铺,实在再也无法可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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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差使自然落在樟寿的头上。几乎是每天,他从母亲手里把衣服或是首饰拿到塔子桥东咸欢河沿的恒济当去。这家大当铺是一个绰号叫“夏末代”的人开设的,盘剥特别厉害,伙计也比其他当铺的更傲慢。穿过一个坚固的墙门,再走过小门,就站到了比自己高出一倍的柜台面前。他什么也看不见,幸好什么也看不见,只须仰起脸把东西往上送,许久许久,才从那些人称“朝奉先生”的手里接过当票和银钱;然后,跑到大云桥的光裕堂,甚至远至轩亭口的天保堂和水澄桥的震元堂去,再从一样高的柜台上买了药回去。默默地把事情办好,默默地把银钱如数交付母亲,从来也不肯吐露此间的曲折和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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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岁的樟寿,就这样作为家庭的全权代表,第一次同社会进行交涉。没有公道,没有人情。任何的不平和愤懑都是多余的激动。一个人的力量太微薄了。不幸毕竟需要忍耐。命运既然扔给他的道路是:从当铺到药店,那么这就是惟一的,别无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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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忙过之后,樟寿照例坐下来读书。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滞重的足音。抬头一看,原来是先生背着钱搭,蹒跚地走进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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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官,陈大米寻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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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荒寒中人,只要给一丝温暖就觉得浑身灼热了。樟寿木然站着,看老人气吁吁地倒出陈米,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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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从忧患中过去。艰难寻得的药引无补于事,父亲的水肿逐日加重,快要不能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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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姚芝仙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我荐何廉臣先生看一看吧,他本领比我高。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樟寿恭敬地送他上了轿,转身进门,就听见父亲用了很异样的声音对大家说,自己的病大概是没有希望的了;先生荐人代替,不过觉得难为情,好同自己完全脱掉关系罢了。但另外又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何廉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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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姓姚姓何,先生的诊金照例是一元四角,不同的是,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是长而胖。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可以办的,这回一个人便有些办不妥了,因为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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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根和甘蔗之类,他是不用的。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边还用小字加注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则连做药的资格也要丧失了。对于药引,樟寿虽然逐渐地丧失了信仰,但毕竟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它偶生奇效,父亲也便从此好将起来。由于蟋蟀要成对的,不得不唤来二弟一起到百草园中去搜捕。翻开土块,同居的本来也不少,可是逃走得快,而且各奔东西,不能同时抓到。幸亏有了两个人,可以分头追赶;假如运气不好只捉到一只,让另一只逃掉了,那么这一只也算是白捉。好不容易找到一对,直到用棉线缚紧,这才相对苦笑着宣告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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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引寻到了,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败鼓皮丸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的。水肿,中医叫鼓胀,自然用打破的鼓皮就可以尅伏它。这种神药,全城中只有天保堂独家出售,这是何廉臣开方以后特意加以说明的。原来这药店同他很有点关系,樟寿到那里一问,果然顺利地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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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败鼓皮丸也并没有什么效用,凤仪的水肿已经漫及胸腹,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了。他常常向鲁瑞诉说身体像被一匹布束紧似的难受,有时还疼得厉害。于是有人劝他吸鸦片救急,他便暗暗到一个本家烟盘里去尝试,渐渐地,也就似乎真的非此不能止痛。事情被鲁瑞知道了,一天带了樟寿到那家窗外察看,见凤仪果然坐在屋内。她再也不敢往下看,便赶忙一边擦眼泪,一边拉着孩子的小手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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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的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何廉臣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就这样停止了服用,周凤仪这时只能躺在床上喘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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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请了一回何先生,这回是特拨: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地开了一张方子,药引不很神妙,只消半天,药就煎好了。可是,待灌下去,却从病人的嘴角倒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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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的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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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凤仪躺在里房的大床上,樟寿兄弟三人坐在里侧旁边。鲁瑞劝慰过蒋老太太,送她睡下以后,便赶紧出来同长妈妈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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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吃力地喘着粗气,樟寿感觉着自己的呼吸也变得不均匀了。有时,他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吧……”但立刻又犯罪似的觉得不该这么想,然而,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助父亲结束这种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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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看了樟寿他们一眼,问道:“老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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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瑞慌忙把椿寿从睡梦中叫醒,抱到他的床前。他看了一眼,像是放心了,于是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把按在腹间的手轻轻举起,又轻轻放下,嘴里喃喃道:“呆子孙!呆子孙!”说完就不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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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妈妈急忙按老例给他换了衣服,又将纸锭和经卷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手里做“路引”。这时,他的呼息已经是听不见的微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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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长妈妈推了樟寿一下:“大阿官,叫呀,快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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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寿于是着急地叫道:“爹爹,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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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声叫!”长妈妈催促道,“还不快叫?快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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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爹爹!”父亲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起来,双目微微一睁,仿佛有着一些苦痛,接着便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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