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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姓姚姓何,先生的诊金照例是一元四角,不同的是,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是长而胖。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可以办的,这回一个人便有些办不妥了,因为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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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根和甘蔗之类,他是不用的。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边还用小字加注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则连做药的资格也要丧失了。对于药引,樟寿虽然逐渐地丧失了信仰,但毕竟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它偶生奇效,父亲也便从此好将起来。由于蟋蟀要成对的,不得不唤来二弟一起到百草园中去搜捕。翻开土块,同居的本来也不少,可是逃走得快,而且各奔东西,不能同时抓到。幸亏有了两个人,可以分头追赶;假如运气不好只捉到一只,让另一只逃掉了,那么这一只也算是白捉。好不容易找到一对,直到用棉线缚紧,这才相对苦笑着宣告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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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引寻到了,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败鼓皮丸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的。水肿,中医叫鼓胀,自然用打破的鼓皮就可以尅伏它。这种神药,全城中只有天保堂独家出售,这是何廉臣开方以后特意加以说明的。原来这药店同他很有点关系,樟寿到那里一问,果然顺利地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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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败鼓皮丸也并没有什么效用,凤仪的水肿已经漫及胸腹,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了。他常常向鲁瑞诉说身体像被一匹布束紧似的难受,有时还疼得厉害。于是有人劝他吸鸦片救急,他便暗暗到一个本家烟盘里去尝试,渐渐地,也就似乎真的非此不能止痛。事情被鲁瑞知道了,一天带了樟寿到那家窗外察看,见凤仪果然坐在屋内。她再也不敢往下看,便赶忙一边擦眼泪,一边拉着孩子的小手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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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的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何廉臣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就这样停止了服用,周凤仪这时只能躺在床上喘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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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请了一回何先生,这回是特拨: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地开了一张方子,药引不很神妙,只消半天,药就煎好了。可是,待灌下去,却从病人的嘴角倒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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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的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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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凤仪躺在里房的大床上,樟寿兄弟三人坐在里侧旁边。鲁瑞劝慰过蒋老太太,送她睡下以后,便赶紧出来同长妈妈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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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吃力地喘着粗气,樟寿感觉着自己的呼吸也变得不均匀了。有时,他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吧……”但立刻又犯罪似的觉得不该这么想,然而,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助父亲结束这种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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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看了樟寿他们一眼,问道:“老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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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瑞慌忙把椿寿从睡梦中叫醒,抱到他的床前。他看了一眼,像是放心了,于是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把按在腹间的手轻轻举起,又轻轻放下,嘴里喃喃道:“呆子孙!呆子孙!”说完就不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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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妈妈急忙按老例给他换了衣服,又将纸锭和经卷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手里做“路引”。这时,他的呼息已经是听不见的微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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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长妈妈推了樟寿一下:“大阿官,叫呀,快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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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寿于是着急地叫道:“爹爹,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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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声叫!”长妈妈催促道,“还不快叫?快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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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爹爹!”父亲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起来,双目微微一睁,仿佛有着一些苦痛,接着便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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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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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过后,樟寿蹲在地上,给一口棺材用朱漆慢慢地画着“寿”字。小妹死时,他才八岁,曾经悲伤地哭过;姑母死时,他写了悼文,愤慨地诘责神明。如今,他好像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慨,只不时地停定笔杆,凝神注视着面前的那头巨兽: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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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最后的挤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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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落将意味着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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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虎门的炮声沉寂下来以后,头戴花翎的天朝代表,就在谈判桌前俯身接受了成打成打屈辱的和约。门户开放了。“租界”出现了。招商局、电报局、矿务局、织布局,和各种机器制造局迅速兴建起来,成为贵族官邸和地主庄园以外的最有身份的建筑。石油、机器、传教士、后膛枪和铁甲船,源源进入中国海域;而茶、丝、商标为黑头发黄皮肤的劳动力,以低廉的价格同时出现在西方市场。鸦片,一种麻醉品,反而成了民族的刺激剂。少数为洋炮所惊醒的老官僚,成了第一批改革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成了最开明的政治口号;“官督商办”成了最先进的企业管理方式。中国在选定了一个新的出发点以后,就这样最先通过上层社会体现它的前进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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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了。新的历史契机打起手势。原来试图对现成的政治体制不加触动,而实行纯经济改革的主张,已经到处碰壁;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正在同步地,甚至更为紧迫地成为变革的目标。《马关条约》签订以后,康有为联合了在京会试的十八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上书光绪皇帝,激烈主张变法。《强学报》、《时务报》、《苏报》,一时形成的舆论旋风,开始左右人们的视听,政治变革的思想潜流,于是冲出士人阶层,在社会上迅猛地奔涌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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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台门周家同样无法回避这股维新思潮的冲击,在一个新的层次上,分化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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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周凤仪病故以后,为了办理丧事,家里把仅有的二三十亩水田也变卖干净。于极端困顿之中,作为未亡人,鲁瑞贞守丈夫的遗愿,仍让孩子留在三味书屋里,两年后才改作“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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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樟寿正在学习制作八股文和试帖诗。一个破落家族的嗣子,必须以原先的惯性,沿着祖父和父亲的道路继续滑行一些时候。但是阻力逐渐加大,他已经变得不大适应于正统的东西;比如读书,便喜欢那些杂书野史、异端邪说。九岁时,祖父曾把一本木板的《唐宋诗醇》寄回家里,并且指示说,学诗必须先诵白居易,再诵陆游、苏轼,然后是李白、杜甫和韩愈。他偏偏喜欢李贺,像喜爱鬼戏一样喜欢这个鬼才,喜欢他那读不懂的朦胧,朦胧中所传递出来的心灵的狂喊和呓语。在汉魏六朝文中,他喜欢愤世嫉俗的嵇康,还有范缜,那无视一切鬼神和威权的朴素的雄辩,使他起了深深的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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