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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一能够消闷的去处,就怕只有叔祖母衍太太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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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寿从小就爱在她家里或是她家的四周玩。衍太太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是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也能替孩子“保密”,绝不去告诉各人的父母。比如冬天,当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孩子们早上起来看见便抓过来吃。有一回给房客沈四太太看到了,她大声道:“不要吃呀,肚子会疼的呢!”樟寿的母亲闻声跑了出来,结果给孩子们一顿痛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从此,大家就给沈四太太起了一个绰号:“肚子疼。”衍太太可不像她,看见孩子们吃冰,一定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着,看谁吃得多。”樟寿也有不满她的时候,一回,偶然走进她家里去,见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便走过去。她将书塞到樟寿眼前道:“你看,这是什么?”樟寿看那书上画着房子,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哈哈大笑起来了。还有一次是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数道:“好,八十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好,八十四……”阿祥旋着旋着忽然跌倒了,碰巧他的婶母走过来,她接着便说:“你看,不是跌了吗?我叫你别旋,偏不听我的话……”虽然如此,总还是喜欢到她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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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樟寿已经不是和孩子玩耍的时候了,他到衍太太那儿去,只是同她或她的男人谈闲天。有一天,他谈到有许多东西要买,就是没有钱。衍太太便说,“母亲的钱,你尽管拿来用就是了。”樟寿说母亲没有钱,她就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樟寿说没有首饰,她却道:“也许你没有留意。到大橱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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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个月,樟寿就听到了一种流言,说他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他不禁顿时觉得如同掉进冰窖里。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流言”这东西。流言太可怕了,无可追踪,无从辩白,甚至弄得连他自己也仿佛真的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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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岁的时候,在他种完牛痘之后,父亲送了两件玩具:一件是鼗鼓,一件是万花筒。万花筒实在奇妙得很,摇一摇,就变了花样。为了探究那五颜六色、变幻无穷的底蕴,他曾背着大人,走到僻远处,偷偷剥去万花筒外面的花纸,使它暴露出难看的纸版,再挖掉两端的玻璃,一些五色的通草丝和小纸片便散落下来,然后撕破圆筒,结果发现它原来是三块合成的玻璃罢了。花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几次使它复原,然而都没有成功。至今,家族、世人、生活,不也像拆毁的万花筒般过早地露出本来的面目了吗?冷漠,伪善,阴险,狠毒;周围是溃疡,是无法排泄的脓臭,是有形无形的不堪忍受的挤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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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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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心离开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了。当他举目四顾,寻找出路的时候,却又觉得茫然无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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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道路是走不得的。为此,祖父锒铛入狱,父亲忧愤辞世,明爷爷发疯致死……摆在眼前的可选择的道路,只有做幕友和当商人。所谓“无绍不成衙”,全城以做师爷为业的人太多了。在同学中间,吴书绅不是也千里迢迢跑到保定去当师爷了吗?经商的也不少,家里开机房织丝绸的高幼文,早就辍学回家帮忙了;章祥耀虽然没有马上回家经营锡箔铺子,毕竟也跑到钱店里当了学徒;还有胡昌训学衣庄店倌,周兰星则回家管账,总之都陆陆续续地这样分途走散了。樟寿并不羡慕那些阔少爷和幸运儿,即便贫困,也不愿仰承官家的鼻息,去邀财神的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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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决定进洋学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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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历来有“锡半城”之称,众多的锡箔店,象征性地显示了这座古城的迷信色彩。但是,由于靠近作为重要通商口岸的宁波,因此在中国,它仍然是最早受到西方文化冲击的地区之一。于是,在衙门、庙堂、店铺和住宅群中,相继出现了教堂、洋学堂、照相馆,和其他洋房。任何新鲜事物,都未必能够马上唤起新的价值观念,尤其在一个封闭已久的地方。在绍兴,凡有带“洋”字的东西,就无不招惹人们的敌意、恐惧或鄙夷。关于洋鬼子的传闻可多了。据说,一个曾经在教堂里当过女工的老妈子亲眼看见他们挖人的眼睛,挖出以后,就放进坛子里像腌咸菜一样渍起来。那用途,又据说是拿来照相的。试看,人的瞳孔里,不正好有一个瞅看它的人的缩影吗?难怪连老寿先生也不用洋货,不穿洋布,甚至照相也不肯。还有这样的说法:半身像是照不得的,因为形同腰斩;至于头像就更不能照了,照了就相当于被砍下脑袋,很不吉利的。又传说洋鬼子能寻宝,因为人心贪财,他们便挖了人心去熬油,用这“人心油”点灯寻去,只要遇到地下的宝物,灯焰就往下窜了。至于洋学堂,也不得人心。城里成立不久的中西学堂,由于有洋文和算学的课程,便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那些熟读圣贤经书的秀才们,还特意集了“四书”的句子,做一篇八股文来讥诮它。文章既就,便名满全城,被人们当成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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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洋学堂是怎样的一条道路呢?樟寿不是不知道。然而,母亲愿意吗?祖父应允吗?寿先生知道了,一定以为有违师教而愠怒的吧?但不管怎样,总之是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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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眼前浮现出周围那许多熟透了的脸孔,樟寿心里就会产生出一种本能的抵抗。就说周家,像《红楼梦》里说的那样,都从内囊里尽上来了。不但相互欺压、凌侮,而且一个个纨绔子弟也都沦为流氓、地痞、烟鬼、酒徒、嫖客、小偷和乞丐。他不想做一个“多余人”,不愿堕落,也不甘平庸。在当时,几乎所有的绍兴人都要使他感到讨厌和憎恶;他要远远地走开,去寻别样的人们,寻那些跟绍兴人不同的人,为绍兴人所诟病的人,无论他们是畜生还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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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进洋学堂的道路,他想。哪一个学堂呢?中西学堂?那里只有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没有什么意思。杭州的求是书院?功课虽然别致,只是学费太贵了。那么,可有不需要学费的学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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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偶然性就在这里。恰巧,他有一个族叔祖周椒生,在江南水师学堂教汉文,兼做管轮堂监督。这位叔祖回家时,曾经说过所在的学校是公费的,每月还发点赡银。诚房的鸣山和小叔凤升,都是通过他的关系先后进了这所海军学校的。族人说,“好男不当兵”,那就正好当兵去。《知新报》不是介绍了美国和德国的海军吗?美国和德国都是强国。当军人总比当腐儒好。军人能雪耻。每当想起报上的那份“瓜分中国图”,他的心里就像火燎般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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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寿把去南京的心思告诉了周椒生的次子仲翔,并托请他写信同他的父亲联系。为了促成这次行动,自己又另外写了一封给小叔的信,匆匆投向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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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八元川资与一江离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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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陷困境的少年,根本不敢想像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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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樟寿便接到了小叔的回信,要他立即动身去南京。跨出人生的第一步,完全是自己拿的主意,至今还没有禀告祖父呢!这个被科举制度打翻在地的老人,直到狱中,仍然没有放弃把孙子培养为翰林的夙愿。他不但命樟寿兄弟学做应制的诗文,而且经常督促,亲自评阅。樟寿想:不管如何地拂逆祖父,这回也非去南京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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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信告诉祖父道:“欲往金陵,已说妥。”为了加重分量,还特意把小叔的来信附了进去。意在暗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才过两天,不等祖父回信,一种对于新生活的渴望,便怂恿着他直奔花牌楼,向祖父和顾看的二弟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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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与命运相对抗,出走是这般决绝。可是,只要想到行将离开自己的母亲,依恋的情绪,便浓雾般弥漫开来,笼罩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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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五年来,营救祖父,照料父亲,变卖田地和典当衣物,哪一天不处于忧患之中呢?父亲病故以后,生活日益艰难,还独力撑持着不让自己失学;如果说,她在困厄中还寄存着一点希望,那希望,不全在自己身上么?而今,自己走不成正路,却要把灵魂卖给鬼子了!她该怎么想?她不会感到绝望么?况且,从此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儿子了……想到这儿,樟寿心里一阵阵揪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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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人的心情如何,离别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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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黄昏。细雨濛濛,江面和天空粘在一起,四围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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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从街道上走过来两个人,来到东双桥便站定了。水天反衬出来的轮廓分明,正是樟寿和他的母亲。此时,母子相对,都默默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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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呢?要是他父亲还在,当不会让他进洋学堂的。可自己当了首饰还凑不够盘缠,能把孩子打发到哪儿去?二十岁也还是孩子呀,而且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哩。虽然几年来都是打熬着过日子,可毕竟有自己跟在身边;如今出去,独个儿地,他过得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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