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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习期间,零用钱只有五百文,候补期满,便可以递增到每月二两银子。至于其他方面的待遇,低班生与高班生也相去甚远。当一个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就不同了,桌凳足足增加两倍,床板也多到三块。开早饭的号声一响,低班生就得立刻奔到饭厅里去,而高班生则仍然高卧不起,因为厨房里自会有人托着长方形的木盘,把稀饭和一碟腌萝卜或酱莴苣送上门来。午饭和晚饭,本来是八人一桌的,而高班生每桌至多只坐六人,并且座位都有一定,席间可以从容谈笑,不必互相抢夺,狼吞虎咽。低班生可狼狈了,一到饭厅,急急地到处乱钻,只要在桌间见到一个空位,便赶紧坐下,有时好容易找到了位置,而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几片肥肉早已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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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化制度培养了高班生的优越感。他们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大而且厚的洋书,昂昂然使低班生不敢正视;就算空着手,也一定要将肘弯撑开,大摇大摆地走,像螃蟹似的。这时,低班生只好忍住气,跟着屁股慢慢位移,很少有人敢于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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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共分驾驶和管轮两科,互相之间相当隔膜。驾驶科毕业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轮的前途顶多也只配做一个“大伡”,终归是船主的下属。这种近于宿命的安排,便别立了一种界标,使学生各自显示出自卑或是倨傲的态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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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为福建人所垄断的学校,如果不是同籍,或是同当局有点关系的,是不可能分配到驾驶班的;只要不在驾驶班,就永远别想上舱面去。周树人当然分在管轮科。水兵的梦是幻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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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去考虑未来的去向,而专注于眼前的功课罢,那课程的刻板和单调,也不免令人气短。一个星期中,几乎有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Is it a rat?”一整天是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光看这题目,就够稀奇古怪了,怎么可能提起学习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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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中体西用”体现了近期官方的精神,教育方面,当然要求读经与外文并重。不过,既是“水师”,除了功课以外,总需有一点与“水”相关的实习的。奇怪的是,学生无须乎谙习水性;说到专业训练,只有爬桅杆一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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桅杆是可爱的。如果爬到桅顶,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是,这样驰目骋怀的机会并不多。人不能整天悬在空中,最后仍得降落到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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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桅杆下面,据说原来有一个大池,专供学生学游泳。由于曾经淹死两个年幼的学生,才把池给填平,上面再建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有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上方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也许是怜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水池,难讨替代,或是别的莫名其妙的原因,每年七月十五,还特地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由其中的一个红鼻子的肥胖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一串无人能解的咒语:“回资罗,普弥耶吽!唵耶吽!耶!吽!!!”……终年被关圣帝君镇压着,算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得到一点好处,真足令人寒心。周树人偶尔也会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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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呆在这样的地方,小心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况且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害怕烧伤小指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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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果然玩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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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来了一名新教员,势派很大,目空一切,不幸的是在班上点名时把“沈钊”读成了“沈钧”。于是,周树人和别的一些同学就把这名教员直呼为“沈钧”了。历来师道尊严,像这般肆意侮辱师长,怎么了得?学校当局随即给他们记了两大过两小过,只需再记小过一次就要被开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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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办的学校,必然具备官府式的威严。在这里,学堂总办是由候补充任的,担任总办也等于补了道台。监督则用州县级官吏,周椒生虽然有候补知县的资格,也得通过一位妻族长亲的幕后外交才占上这个位置。由官吏执掌的学校当局,不但迷信鬼神,重要的是迷信在握的权力。大堂上,就陈列着“令箭”,只要学生违犯“军令”,插上一支,那么被割下脑袋也不是什么可骇怪的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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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乌烟瘴气的学校,难道还能呆下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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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初来时,抄写《水学入门》讲义真是太认真了。水,水,当一名水兵的念头曾经怎样地唤起无边的幻想呵!校门的柱对,居然还写什么“中流砥柱,大雅扶轮”!战战兢兢地读经拜鬼,何敢奢求那般独立支持的大气魄?至今,自己连一个支点也还没有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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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常常望着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发呆。那周围,什么也未曾改变,却依然在一个劲儿地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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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县考:第一次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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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放过风筝。那些纸糊的玩物,扶摇直上,全凭牵引和提举。不能自主的飞翔是悲哀的飞翔。一个人,难道就不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去选择道路吗?周树人决心作一次尝试。这时候,他仿佛已经感觉到翅膀的活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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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变法维新的浪潮不可遏止。紫禁城的朱墙,不可能隔绝近代文明的冲击和可怖的回声。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背着幕后的慈禧,召见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维新派的头面人物,决定实行变法。于是,各种新政诏书和谕令陆续颁行:废除八股,改革科举,裁汰冗员,设办学堂,筑路开矿,派人留学,等等;整个社会的轮轴开始变得松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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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生气勃勃的新思潮一旦找到了它的物质形式,便构成了对于既存制度的致命的威胁,因此,遭到顽固势力的抵抗是必不可免的。9月21日,当慈禧再出“训政”,光绪随即被幽禁深宫,康、梁流亡国外,谭嗣同等“六君子”则以殷殷血迹,在菜市口写下历史上醒目的一页:“百日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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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的结束,也就是正剧的起始。“西学”的影响,变革的思潮,经过血的洗礼,而日益扩展开来。扩展的结果,致使把握最高权柄的反对派也不得不敛容迁就。洋务派官僚两江总督刘坤一听说青龙山煤矿潜力很大,便呈请在陆师学堂内增设矿务铁路学堂。这时,正值政变过后不久,慈禧为了粉刷自己的面目,不出半个月就下诏批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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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参加了矿路学堂的考试,很快就被录取了。好梦也罢,噩梦也罢,随着当兵计划的幻灭,事情总算有了一个成功的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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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他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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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是常常想家的,惟此际的乡思愈加纷乱,不可收拾罢了。故乡,一个曾经诀袂径去的地方,为什么值得如此频频回首,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由于外国教员尚未到校,不得不推迟上课时间,这样正好留下一个可以回家的间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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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关码头,树人快步走上“长江船”。不料,统舱的床位,全被担杆、绳子、破衣服之类占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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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听说过客船上这类事情:只要占了空铺,就可以恃强发卖。如果有谁要卧下休息,除了船票以外,必须另外掏钱把“铺位”买下来。简直是强盗!他搁下行李卷,干脆一屁股坐在上面,呼呼地假装打起盹来。他那般坚执,像一个小无赖,任随强人从旁怎么吆喝,也一动不动,从不松一松眼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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