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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滞留异地，总想望回到故乡；而一旦来归，却又怕见家中的寥落。自从父亲去后，什么天伦之乐，都成了永远无可填补的欠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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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不居，带走那么多，带来也那么多。祖母突然变得这般苍老。见面的话分明少了，虽然依旧亲切，已不复如从前的风趣。母亲的宽脸膛，再也寻不到往日的笑容，大半年间，倒添织了不少细密的皱襞。她那么仔细，乍一见面，就从儿子的身上看出了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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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樟，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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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在树人的两肩摸了摸，立即掉过头去。原来，黑棉袄早就穿破了。谨防棉絮从破洞里探首而出，树人裁了一张白纸，用墨汁涂成一个颜色糊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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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母亲才叮嘱道：“晚上，你脱下来补一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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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有一些亲人和同学前来看望和交谈，也有二弟不时说些书里和城里的新旧掌故，树人还是郁郁寡欢。他知道自己在家庭中所占的位置。当初离家时，以为把灵魂卖给鬼子，不失为一条可行的道路；结果呢？收买灵魂的，仍然长着同绍兴人一样的面孔和心肝。至于即将就读的矿路学堂，谁知道是不是同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处所？二弟聪明，读书也不少，三弟也进县学堂了，他们将来都得跟随自己走异端的道路么？世人的冷眼，对于自己来说还算不了什么，可母亲怎么能长此承受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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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六，是县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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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别好心肠的亲人，便自动上门当说客了。他们劝说鲁瑞，说树人兄弟学识不浅，应当让他们俩前去应试。命中怕也未必注定穷落，由此一改从前的窘状也说不定的。櫆寿早就抱有这种想法，于是也极力撺掇着，让大哥相陪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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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县试，树人未尝没有心动过。他想初试锋芒，吐一口气，但又随即为自己感到羞耻。祖父，父亲，那么多热心科举的先辈，其结局还不够悲惨吗？即使在考场上做一个战胜者，又有什么意义？但是，他终于去了。他可以抵抗各种的压力和诱惑，却经不住母亲的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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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树人兄弟同伯文、仲翔一起应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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櫆寿一进门，就告诉母亲说，在考场怎样碰到阮家、郦家、鲁家的表兄，又说上辈连襟相逢在杭州考场，现在晚辈又在绍兴考场巧遇，诸如此类，絮絮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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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人看过卧病的四弟，就从里屋出来了。二弟的诉说，使他感到十分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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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椿寿喘促着，翻来覆去老是睡不安稳。树人挨近母亲在床沿坐着，不时摸他的额角，发觉手烫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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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俩一夜没睡，但也无法可想，城里并没有专看儿科的医生。好容易熬到天亮，鲁瑞便差櫆寿坐了小船，赶到小皋埠把做医生的大舅父怡堂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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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把脉。树人的目光，不时地从大舅父的手指头移到四弟有点发青的脸上，那鼻翼一扇一扇地，使他顿然想起父亲当年去世的情景，不由得全身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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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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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怡堂没有回答妹子，起身走到廊下，才回头说：“我看没有办法了。”说完，低着头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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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没有办法，鲁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身子摇晃了一下，松寿急忙把她扶住，送到小堂前坐下。这时，祖母、长妈妈和宝姑也都陆续来到。看到大舅父没有留下药方，她们都很伤心，知道椿寿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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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瑞定了定神，把所有人都打发去睡觉，只留树人一个人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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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些时候，椿寿才慢慢睁开眼睛，对母亲说：“娘，我难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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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瑞握紧他的手，凑近脸说：“阿囝，你难受，阿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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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妈妈进来，见椿寿喘得厉害，便抱了起来，让他伏在自己的膝上，抚摸他的背部。突然，他喉咙里“咯”的一声，就透大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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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官！”长妈妈叫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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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椿寿已经不会答应，接着是一片凄凉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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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四弟收殓完毕，树人便走了。本来，距府试不满一个月，且看大案出来，如果榜上有名，应了府试再回南京读书也并不晚的。而且，才失了四弟，母亲也很需要他的慰藉。但是，无论多少人的苦心规劝，也终于挽留不住。他走了，像受了驱赶似的，那么匆匆，简直是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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