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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读到澳洲土蜂的沦灭,美洲红人和澳洲黑种的耗减,周树人就明显地感觉着一种危机感在压迫着自己。民族的危机。家庭的危机。个人的危机。危机感使人意识到生命的力。自力,自强,自立,自主,这就是一切。正是由于这被唤起的人类的自觉意识,推动着他奔向民族解放和民主运动的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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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受创的灵魂沉浸而且震颤于《天演论》的时候,事情让周椒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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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椒生对新学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有一回看见櫆寿的来信,外面只写公历日期,他便说是“无君无父”,训斥了一大通。在水师时,他就教训树人说:“康有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为;有者,‘富有天下’,为者,‘贵为天子’也。非图谋不轨而何?”倘看新书报,自然要入康党一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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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树人叫了来,问过话,便沉着脸道:“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那样的东西怎么能看的?要知道,那是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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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人觉得好笑,只是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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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叔祖说罢,立即递过一张报纸来。树人一看,上边写的是:“臣许应骙跪奏……”原来是一个参康有为的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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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人自然不抄也不看,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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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空,就照例嚼他的侉饼、花生米和辣椒,看那看不得的《天演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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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重精神而轻物质的少年人,对于生命以物质形式寄存的躯体并不介意;加以平时多吃辣椒,胃痛便发生了。痛得剧烈时,他不吭一声,只是把肚子顶在抽屉角上。但书是不肯放手的,仿佛新书本身就是一包止痛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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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功课,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用心温习了。即使这样,考试时,同学们还是看他第一个交卷出场,而且看他以优异的成绩站到班中的最前列。当时学堂规定作文每周一次,其他小考每月一次,优胜者发给三等银质奖章。按章程:四个三等章准许换一个二等的,又几个二等的换一个头等的,又几个头等的换一个金的。在全班中,得到这种金质奖章的,只有周树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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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却并不懂得爱惜荣誉,奖章到手就都变卖了。除了留一点钱给母亲,几乎都用来买严复和林纾的译著,以及其他新书报;再就是买点心和“摩尔顿”糖,邀几个要好的同学大嚼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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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发现:周树人并不只是具有处子般的沉静,他的豪侠和勇武之处,往往也是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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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骑马。对于他,骑马与其说是为锻炼身体,无如说是为了锻炼意志。而今学的开矿,当兵固然是当不成了,但他仍然神往于战场上那血的驰骤与白刃的格斗。马和缰绳,可以带他去追逐那么一个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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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他曾经从马上坠落,直到皮破血流,也不间断练习,每天照例骑上一两个钟头。他常常对人说:“落马一次,就会增一次进步。”等到熟练一点的时候,便约同陆师学生一起租了马,跑到附近明故宫一带的旗营里去,同那些善于骑射的旗人子弟竞跑。有一次,在竞赛中他吃了旗人的暗算,差点儿被刮断腿脚。少年是圣战者。暗算又怎样呢?哪怕面迎旗人子弟恶毒的骂詈和纷飞的石块,他一样策马前往。穿一身黑绒镶边的酱紫色粗呢制服,快马轻鞍,风生蹄下,那是何等的英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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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他刻过三枚图章:文章误我;戎马书生;戛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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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英雄未必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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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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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影子在操场上徘徊。四周很静,只有一串若断若续的迟重的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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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还不是那种绝无返顾的行者。他的负担太沉重了。就如一匹初上征程的马,正欲扬鬃远去,又不免顾影低回起来。倒不是因为恋栈,即使依恋,也不为自身的温暖;在家庭的围栅内,有的只是亲人的忧烦而已。他是一个善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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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首先是个人出路都成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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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学堂快要裁撤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本来,矿路学堂就是因为青龙山的煤矿出息好,才给开办的;实际情况则不然。在煤矿方面,大约觉得开采并不难,又嫌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便辞退掉,另外换了一个不甚了然的人。不到一年,竟连煤在哪里也闹不大清楚,结果掘得的煤,只够供烧矿坑里的那两架蒸汽抽水机,即是抽了水掘煤,掘了煤抽水,算是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无利可图,学堂自然也就无须开设了。从绍兴而南京,从水师而陆师,辗转之余,弄得连一个出卖灵魂的机会也没有。如果学堂真的裁撤了,那么自己将投寄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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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天气,微飔乍起,遂使人遍身感觉着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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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来,除了一纸漂亮的成绩单,自己再也拿不出什么可以告慰母亲的了。家庭是如此暗淡。春假回家过年,虽然可以见到老亲弱弟,还有先生,还有运水,可以游长庆寺、应天塔,可以看社戏,可以在浓厚的情爱和恬静的自然中沉浸一些时,但毕竟无法逃避贫困的威逼。送灶那天,做过一首诗,有意跟灶君先生调侃一下。阔人家才怕他说坏话,自家还怕他什么?难道世间还有比这更坏的境况吗?可怜母亲典了衣物,还得买供神的香烛和饴糖——希望,千百年来捏就了多少愚人的偶像呵!同二弟作文祭书神,虽然尽可以啸傲笔海,淹留文冢,渎钱神而嘲钱奴,而临末写的“他年芹茂而樨香”,不也是类似的自我安慰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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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圆月正在东边慢慢地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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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院试落第以后,櫆寿便显得相当消沉。他收了一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阿九做学生,其实并不像师生,倒常常在一起游荡淘气。什么书籍之类,已经无心闻问,有点兴致时才叫三弟帮助收拾整理,或者在院内种点花木。祖父怕他荒疏了学业,在狱中曾写信要他力求上进,投考求是书院;岁暮时,还特地把一本书院章程交给了他。莫名其妙的是,他全然不想到书院去,却跑到杭州服侍祖父去了。2月,祖父被释回家,他才表示无论如何也要从家里脱逃出来。一怕祖父平日的胡闹,二怕每天上街买菜的苦差事。他从小爱体面,上街就怕穿长衫,以为是一种无形的虐待。他简直经受不起一点小小的刺激,一有点小刺激就诉苦。也难怪,娇宠惯了。虽然家境贫寒,毕竟比自己年幼呀!连自己也不堪忍耐的事情,为什么非要他甘于忍耐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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