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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政治上的保守倾向相适应,便是整个学校的管理腐败,课程不全。学生们虽然多次要求改革,并且争得嘉纳的承诺,从来未曾有过任何实施。在教育的领地,赚钱居然成了第一需要。今天办一个“速成师范”,明天办一个“速成本科”,名目倒是不少,大抵是商业性的招徕。从这里培养出来的师资,具有真才实学者并不多,最可讨厌的是也学会了挂招牌,在教育上头,加上各种主义:军国主义、尊王攘夷主义、贤妻良母主义之类,颟顸之态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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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教学制度,自然要引起革命思想日趋激烈的学生的不满。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进行独立的反抗。周树人班上,就有一个黄兴,十足地表现了楚人的蛮性。他从来未曾大叫革命,也始终没有断发,只是由于学监严诫学生不可赤膊,他便偏要光着上身,常常这样捧着洋瓷脸盆,从浴室经过大院,然后摇摇摆摆地走进自修室。散置的干柴终于有一天集中起来,升起熊熊烈焰,仅凭权力者的几星唾沫已经不再可能把它泼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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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日,学监大久保、教务干事三矢、会计关等,突然召集学生部长开会,出示新定规则十二条。学生们满以为是改良课程的方案,接过来一看,才知道是一些旨在增加校方收益的规定。经过一番讨论,他们认为多属琐碎之事,不屑与之争议;但是其中有三条实在过于苛刻,因此有必要加以修改。这三条规定是:一、除告退外,无论临时告假归国及夏假中归国者,每月须纳金六元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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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洗濯一月三次,每次一套自备之物,宜由学生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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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患病者两周之内医药全皆由学院支出,逾则学生自理。规则经过修改,由学生部长找会计关交涉。关借口要过问院长,丝毫没有听取意见的表示。部长迫于规则将在三天之内实行,便提出说第二天要听答复。结果,到了次日晚上十时许,仍然没有回音。学生再度推举部长前往究问,并且声明:如果再不答理,将于明日全体罢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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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当局的态度也非常强硬。三矢集合了十多名学生代表训话,宣布对规定不做任何修改。“你们不应当这么胡闹,”他傲然说道,“如果有谁执意要退学,我们决不强留!”代表们听了十分愤慨,于是议论说:“他胆敢借题威胁,那么就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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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当即召开了特别会议,会上群情激愤,一致决定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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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东樱馆的周树人,是退学风潮中的激进派分子。28日,他同弘文学院的五十余名留学生一起,坚决告离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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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纳慌了。他知道,倘听任事态的发展,于自己是十分不利的。于是,一面写信给各监督,一面派人到总监督处,要求代为安抚,并且表示了厉行改革的诚意,以图挽回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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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监督传达了嘉纳的意思,为此,学生们召开了各种会议进行讨论。在会上,他们进一步提出开办走读等七项要求,作为复校的先决条件。嘉纳看到没有回旋的余地,经过几次谈判,只好撤去教务干事及会计人员,但仍然坚持要学生检查“措置冒昧之失”。学生一致认为没有错失可言,于是严词加以拒绝。最后,嘉纳不得不承认职员的“不善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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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余天的僵持局面终于结束,中国留学生胜利返回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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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十分重视这次退学斗争,当序幕刚刚拉开,就把事情告诉了作人。首次加入一个战斗性集体,直接感受诸方面矛盾的冲击,使他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这次斗争,面对的已不复是满清的官员,而是日本的学府;而且,斗争也不只限于一次演说,一个宣言,而是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几经反复的紧张的角逐。他感到,仅仅排满是不够的,满清政府就总是同外国人勾结在一起。作为炎黄子孙,他时时感受到作为亡国奴的双重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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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进的科学技术,可以滋养一个民族的文明,也可以培植一个民族的兽性。祖国的疆土,就有发达的日本的爪痕。在东京,一些日本人骄蛮得很,动辄侮辱自己的同胞。触目的事实,使周树人的头脑日渐变得复杂起来;他虽然倾心于日本的科学文化,由于过分的自尊和敏感,却也不能不常常以多疑的目光打量周围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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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日本人看出他是中国人,便凑过来用中国话问话,他总是假装不懂。上街时,常常要遭到日本少年的嘲骂,同学们听了都感到气愤,他会说:“光是气愤没有用。这些辱骂的话,倒值得编入我们的国歌里,鞭策我们发愤图强。”最近,一个姓坪井的日本人,把中国人看做同朝鲜、日本北海道、台湾土人一样,都属尚未开化的野蛮人种;于是建议招聘包括中国人在内的“野蛮人”,作为标本运到大阪博览会上去陈列。对留学生来说,这,不能不说是最富有刺激性的一件事情。当时就有人呼号道:“吾言及此,吾抚此发辫,不禁泪涔涔下,哀吾同胞祖先之惨状,而吾辈子孙今日之苦,尚未有穷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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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不革命,要革命,就必须除掉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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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记得,幼小时,曾听老人说过:“剃头担上的旗竿,三百年前是挂头的。”自从清兵入关,不痛不痒的头发就同政治联系起来了。按照满人的风俗,男人是要蓄发留辫的,一旦成为统治者以后,自然强令汉人也得如此,以示统一,有谁敢于抗拒,就把头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这辫子,是砍了无数人头,这才种定了的。时间长了,人们也就渐渐忘却了这段血史,反以为全留乃是“长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须这样剃一点,留一点,才可以算是一个“正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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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留学界,一些学生居然把辫子当宝贝一样盘护起来,用制帽盖住。特别是速成班的,像道士似的梳上一个髻,顶得制帽高高耸起,形同一座富士山。如果完全暴露出来,拖在脑后,被市中的行人看见了,就会直呼为“跄跄子”,意思是拖尾巴奴才。自己来到日本,日本人议论自己的头一句话,也就是“半边和尚”。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平的,但从帽沿拖下些发缕来,那样子就更难看了。辫子这东西实在可恨,然而无法可想,只得把“顶塔”留得很小,让不多的辫发盘在帽子里,不露一点痕迹。但是,每当脱帽,体操,穿起白衣服练习日本传统的柔道,都会感到极其不便。有时候,目睹辫子平空甩了下来,心里就更憋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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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潮过后,他对自己过分的沉静突然不满起来。这辫子,为什么别人可以剪掉,自己却偏要留着作为奴隶身份的见证呢?人家革命、割头尚且不怕,还怕一根辫子吗?……除掉它!坚决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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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的天空变得有多高呵!大街也变得这么宽阔!周树人太兴奋了,从理发铺里走出,不自觉地竟小跑起来,一直跑到许寿裳的自修室,这才在门口站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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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寿裳见到他,立即推桌站了起身,大笑着叫道:“呵,壁垒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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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也不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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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当遇着惊喜或感动的时候,他都会本能地摸一下头顶,乃至“定格”成为一个固定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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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辫子是一件大事情。由于在江南班里是第一个,周树人的光头便特别的惹人注意,很快遭到几个盘辫子的同学的耻笑,甚至是敌视。最严重的问题是实际解决。监督姚文甫出面干预了。这个顽固的家伙,当众把周树人狠狠斥责了一通,扬言要停止他的官费,送回中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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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他感到有点可虑,因为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块地方。一切准备都是这么的不充分。他非常需要日本。但是,既然权力降罚于自己,又有什么可卑怯的?本来就是意在造反的嘛!他变得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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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姚文甫的辫子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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