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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记得,幼小时,曾听老人说过:“剃头担上的旗竿,三百年前是挂头的。”自从清兵入关,不痛不痒的头发就同政治联系起来了。按照满人的风俗,男人是要蓄发留辫的,一旦成为统治者以后,自然强令汉人也得如此,以示统一,有谁敢于抗拒,就把头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这辫子,是砍了无数人头,这才种定了的。时间长了,人们也就渐渐忘却了这段血史,反以为全留乃是“长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须这样剃一点,留一点,才可以算是一个“正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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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留学界,一些学生居然把辫子当宝贝一样盘护起来,用制帽盖住。特别是速成班的,像道士似的梳上一个髻,顶得制帽高高耸起,形同一座富士山。如果完全暴露出来,拖在脑后,被市中的行人看见了,就会直呼为“跄跄子”,意思是拖尾巴奴才。自己来到日本,日本人议论自己的头一句话,也就是“半边和尚”。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平的,但从帽沿拖下些发缕来,那样子就更难看了。辫子这东西实在可恨,然而无法可想,只得把“顶塔”留得很小,让不多的辫发盘在帽子里,不露一点痕迹。但是,每当脱帽,体操,穿起白衣服练习日本传统的柔道,都会感到极其不便。有时候,目睹辫子平空甩了下来,心里就更憋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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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潮过后,他对自己过分的沉静突然不满起来。这辫子,为什么别人可以剪掉,自己却偏要留着作为奴隶身份的见证呢?人家革命、割头尚且不怕,还怕一根辫子吗?……除掉它!坚决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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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的天空变得有多高呵!大街也变得这么宽阔!周树人太兴奋了,从理发铺里走出,不自觉地竟小跑起来,一直跑到许寿裳的自修室,这才在门口站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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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寿裳见到他,立即推桌站了起身,大笑着叫道:“呵,壁垒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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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也不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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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当遇着惊喜或感动的时候,他都会本能地摸一下头顶,乃至“定格”成为一个固定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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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辫子是一件大事情。由于在江南班里是第一个,周树人的光头便特别的惹人注意,很快遭到几个盘辫子的同学的耻笑,甚至是敌视。最严重的问题是实际解决。监督姚文甫出面干预了。这个顽固的家伙,当众把周树人狠狠斥责了一通,扬言要停止他的官费,送回中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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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他感到有点可虑,因为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块地方。一切准备都是这么的不充分。他非常需要日本。但是,既然权力降罚于自己,又有什么可卑怯的?本来就是意在造反的嘛!他变得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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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姚文甫的辫子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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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姚文甫是一个满嘴仁义道德、满肚男盗女娼的家伙,好些留学生都知道他的阴私。一天夜里,同文学院的邹容乘他私通的时机,伙同另外四位同学,一道闯进了他的寓所。他们将姚文甫痛殴了一顿,声称要砍头示众,吓得他连连磕头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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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容喝道:“即使饶了你的头,也不饶你的辫子!”说罢拿出剪刀,“咔嚓”一声,果然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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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会馆的正梁上,于是有了一条高悬的辫子,旁边有大字注道:“禽兽姚文甫之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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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讯以后,同学们都纷纷跑过去看,以轰动的笑声,庆祝辫子革命的又一次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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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哲学和文学成了异国游子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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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和两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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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持续了好一会儿,周树人打开书册,取出一张照片递过来,说是给许寿裳做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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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青年从掌上凝视自己,那目光像在探问,明澈中显得有点儿沉郁。头发留的很短,几乎整个开阔的前额都暴露了出来。圆圆的脸廓,似乎着意保留童稚的纯真;正直的鼻梁底下,微张的鼻孔和紧闭的嘴唇,却又分明表现着成人的执拗。深色的学生制服,领子关得很严,两个耀眼的铜钮端端正正地钉在制服上,把整个人衬托得格外深沉和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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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背面,是一首题照的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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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神矢的情爱,故园的黑暗,迷茫的星光,祭坛的热血,一个异乡游子所身受的八方刺激,都通过这几行小字显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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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比许寿裳更能理解这位青年人。平时,他们像兄弟一样亲爱相处,一起读《天演论》,读张苍水,读各种各样的哲学社会科学书籍。每到书店,两个人就划分范围,锐意穷搜,得到名著立刻欣然相告。坐在一起的时候,就评述会上或书里的各种观点的优劣得失,自然也会激烈地争论起来。这是一位“畏友”。许寿裳知道,他富于热情,极易冲动,处事果断,雷厉风行,无怪王立才送了他一个“富士山”的诨名;但他也极爱沉静,善于观察,见解深刻,一针见血,为此,邵明之还给了他一个绰号叫“毒奇”。动和静,在他的身上形成奇妙的两极,有如正负电荷,不时碰出炫目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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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周树人明显地有了改变,昂奋的时候少了,沉淀多于沸腾。他感觉到了无边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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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寂寞。而周树人的是大寂寞,因为他拥有一个更为辽阔的时空。时空的伸延使目标变得那么遥远,甚至看不到通往它的确切的道路;这样,就与他对社会责任的强烈意识和实行干预的紧迫感觉构成为巨大的根本性矛盾,使他怎样也无法逃避这种张力的撕扯。这时候,在生理上他才刚刚走向成熟,刚刚进入青春期。这是一生中的分裂时期,危机时期,冲突时期。为心理学家所称的“角色延缓”,多少带有类似的悲剧性质。他远离故国,不时想念家人,但显然不再全心全意地属于他的家庭了;他的周围有不少中国同学,虽然缺少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朋友,然而,他又必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受着各种关系的制约,却又具备某种超越性。思索本身是一种超越,思索的对象——精神也是一种超越。在东京,他是一个“孤独的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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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日本思想界流行着黑格尔和康德的德国古典哲学,梁启超也开始在《新民丛报》谈起“改造国民性”的问题来了。周树人虽然并不欣赏这位“报纸派”领袖人物提倡的所谓“公德”,但如何认识和改造国民性,开发其中积极的方面,却不能不成为他思索的全部问题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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