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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翻译时,他删去原文中一些与自己的观点不大相干的纯文学部分,为了加强进化论理论和尚武精神的宣传色彩,平添了不少说话。在《地底旅行》中,便不惜借了外国人的口,痛斥国民的奴隶性格:“你如此懦弱,是个支那学校请安装烟科学生的胚子,能旅行地底的?”这种主观随意性,实在可以算作《故事新编》的滥觞。在《月界旅行》中,他议论说:“琼孙之‘福地’,弥尔之‘乐园’,遍觅尘球,竟成幻想:冥冥黄族,可以兴矣。”又说:“天人决战,人定胜天,人鉴不远,天将何言!”幻想的故事,直抒的语言,渗透了一个东方青年的浪漫主义热情和感伤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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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是一个重要的年头。革命派的势力迅速发展,君主立宪派在政治思想战线上的大片阵地陆续丧失,《清议报》的火舌喑哑了。但是,梁启超主办的《新小说》,在广大学界仍然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革命派忙于革命宣传,顾不上文学的侧翼地带;而且,其代表人物的文学观,相反显得比较保守,拿不出有分量的作品进行拮抗。周树人是突出的一位。他的热梦,过早地被时代卷进政治涡漩之中,因此,即使具有非凡的文学天赋,也来不及进行美学方面的开拓。他接受了梁启超的“文学工具说”而摈弃其改良主义,以自己的充满文学色彩的论著,进行革命和科学思想的启蒙。在民族命运问题上,他不再满足于“排满”、“光复”之类的现成的回答;而在献身于民族民主革命方面,也不再满足于把个性消溶在集体里面。他开始寻求自己的独立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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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是寂寞的。他越往前走,越是感觉孤独。第二年,竟连耽爱的文字也离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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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需要独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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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行动需要勇气。所谓勇气,未必只是敢于作流血牺牲;忍受屈辱,也许要比流血付出更大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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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03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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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俄战争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如果战争爆发,中国的国内矛盾势必进一步尖锐化,从而形成推翻满清政府的有利时机。对于战争,革命派普遍持有一种乐观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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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的浙学会会员王嘉祎、蒋尊簋、许寿裳、沈瓞民等,一共十几个青年人聚集在王嘉祎的寓所举行会议。他们分析了当时的形势,确认革命不应仅仅停留在宣传鼓动阶段,有必要另外成立一个秘密团体,回国组织武装起义工作。他们计划先占领湖南、安徽,或浙江一省作为根据地,然后逐步向全国扩展。大家一致认为,应当发动留在东京的浙江志士,如陶成章、魏兰、龚宝铨、蒋观云、周树人等,加入革命组织。于是,决定在会后分头负责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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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学会最初在杭州成立,鼓吹反清革命,骨干和大多数成员都出身于求是书院。成立后不久,引起清政府的警戒,于是改名“哲学会”作为掩护,继续进行工作。在东京,这些会员仍然密切来往,并且通过《浙江潮》,积极宣传他们的宗旨。王嘉祎曾经担任过《浙江潮》的主编,自许寿裳接手以后,他还是该刊的对外主要负责人,编辑部实际上等于设在他的寓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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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许寿裳的介绍,周树人认识不少浙学会的成员;对于王嘉祎寓所,也不会感觉陌生,确切点说,还带有一种亲切的况味。当许寿裳和沈瓞民向他发出入会邀请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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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如期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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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房间,烟雾迷离,异国的烟草散发着呛人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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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成了第一主题。会议对此表现出来的狂热,使周树人感到震惊。大半年来,虽然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国民性的探索方面,寄希望于民族的根本性改造,但是,武装推翻清政府,仍然是他渴待的目标。在他看来,武装暴动是群体性的行动,因此必须唤起民众。如果没有国民的普遍觉悟作为基础,任何军事行动都只能充作失败的试验。恰恰相反,龚宝铨等人提出要开展军事行动,必先狙击几个重要的满清大臣,以便造成一种有利于革命的声势。周树人不能理解,为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要依靠暗杀来声援。思想过于深远,往往显得抽象空洞,不易为群众所了解;而权宜的做法,由于同具体的事实相联系,反而变得易于把握。因此,龚宝铨的冒险计划,很快得到与会大多数同志的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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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沉默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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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决定派遣陶成章和魏兰分别往浙江、安徽联络会党;龚宝铨往上海组织暗杀;沈瓞民往湖南,与华兴会的黄兴建立联系。眼看这些同志返回祖国,偕将更多一批年轻有为的志士闯入死地,周树人心里十分焦苦。这时,他的耳畔仿佛有炸弹的嘶鸣,眼前则是倒毙的尸体和纷飞的血肉……他没有说话。真理和辩论,不是任何时候都是不可战胜的。在会议进行的不太长的时间内,靠近他的桌面,插满了一个又一个被强行按灭的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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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他突然接到充当刺客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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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想到,刚刚参加组织,就一头撞进一个巨大的冒险主义的计划之内。他知道,这个计划所以能够产生权威性的力量,显然受到社会上的某种思潮的支配。当一种思潮已经形成具体的物质环境,单靠个人的能量是万难改变的,当然这也并不妨碍自己作内在精神上的坚持与对抗。但是,现在是不可能了。为了使整个组织不致蒙受革命意识的损害,只有牺牲自己,从生命直到真理的秘密。彼岸是可系念的,而此刻行进在混茫之中,周围已是礁区。既然航船选定了这样的航路,不能倒退,也不能停泊,作为一名水手,那么就坚守被指定的位置,慷慨奔赴死亡吧!在未来的日子里,他相信那些同样为彼岸所招引的人们,将会严峻对待沉沦的事实,从回避中找到一次正确的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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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命仅仅属于自己,即使作无谓的牺牲,他也会毫无顾惜,可是,一旦想及同自己的生命密切关联的几个人,尤其是母亲的那种失去亲人以后的惨苦无告的目光时,却不免踌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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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立即动身的,”周树人对组织说,“现在只想了解一下,如果自己死了,剩下老母,那时候该如何替我照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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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革命者,领导命令去做的事情是只能遵命的,想不到执行之际,他竟还会这样提问题。既然是铤而走险,还有这些后虑怎么行呢?于是,组织上回复说:“不用去了,你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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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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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未曾怀疑他对革命的忠诚,可是,他的心中却从此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擦痕,一种不被理解的屈辱在啃啮着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同志之间在观点上所存在的距离。如果因此而竟不能获得同志的信任,那么,获得真理的信任也当足以自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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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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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离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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