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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周树人的反应却是相当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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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据他的深情的,仍然是迢遥的故国,和个人通往故国的未来的进程。他知道,自己不是旅行者,离开东京并非为了作一次轻松愉快的郊游;但也不是交际家,无须乎关心异乡人的脸色和内心气候。作为科学道路上的探索者,而今,他要像熟悉地质和矿产一样重新熟悉人:具体的人,物质的人,那各式各样的灵魂所赖以寄存的躯壳。探索是寂寞的。他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在缴纳学费的当晚,他把免收的钱买了一只怀表。从此,除了香烟,又多了一个友伴。寂寞时就掏将出来,看看指针无休止的跋行,或者贴近耳边,听听那亲切如叮咛般的滴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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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30日早晨,由庶务科文书田总助次郎陪同着走进教室,说一声:“这是从中国来的学生!”新的学习生活就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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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号教室。第六课时。随着上课的铃声,进来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厚嘴唇,戴着眼镜,挟一叠大大小小的书放在讲台上。开始,他便用了缓慢而抑扬的声调自我介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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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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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排座位有几个人嗤嗤笑起来了。他接着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展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关于这门学问的著作,在强调解剖学作为医科基础学的重要性时,他模拟汉语的文言句法,照样用那般独特的腔调说:“解剖分脏之事,为初学者进入医学之门户,乃须臾不可分离者也……”于是,嗤嗤的笑声又从后面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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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笑的原来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因此熟知校内的掌故;课后,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关于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马虎了,有时竟会忘记打领结,冬天则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地,致使有一回在火车上被疑心是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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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藤野的名字便已不被正式地称为“严九郎”;在学生中间,流传着音近“权九郎”的叫法,或者叫“权先生”。“权”者,假也。有时候就干脆叫他“老权”。他们取笑他,却又怕他。正如名字严九郎一样,无论教学和办事,他都是少有的严格。首先,他打分就很严,一年级留级的大半是因为解剖学不及格。对于留级生和不够认真的学生尤其严厉,他屡次恶作剧似的提出问题,搞得他们十分窘迫。上课的时候,他会马上把门关闭,使迟到的学生再也进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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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升作教授的藤野,显得那么自负。奇怪的是,眼前的这位中国学生,竟使他莫名其妙地敬重起来。或许,他小时候跟野坂先生学过汉文,对中国的先贤非常崇敬,随后也就把这种敬意推而广之地移到每个中国人的身上。他的目光那么敏锐,从周树人苍白的脸色和沉稳的举止中,早已觉察出了那内心的寂寞。他发现周树人听课非常吃力,便想:课上的笔记该也不会做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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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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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藤野的助手叫走了周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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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研究室里,藤野正低头查抄着什么。听到进来的声音,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抬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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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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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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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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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四周放置着各种人骨,还有独立的头骨;中央是达摩式火炉,无声的,于冷肃中生着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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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不晓得先生的用意,心里想:该不会是找什么岔子吧?但也无法,只好迟疑着把所抄的讲义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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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了两天,讲义便发还了。先生说,此后每个星期,都要送给他看一回。周树人接过手里,连忙打开来看:讲义从头到尾,都已经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加以订正——呵,原来如此!他伸出指头,摩挲着红笔画过的地方,心里同时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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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藤野又把他叫到研究室里去,从他的笔记本上翻出一个图来,和蔼地指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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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个位置了。自然,这么一移,的确比较好看了一点,但是你要明白: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怎样的形状就怎样画,我们根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改正过来了,以后,你要完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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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口头答应着,心里却说:“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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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无论如何,藤野先生的特殊好感是无可怀疑的。他关心着中国学生的各个方面,从住宿、饮食、会话,直到笔记。笔记,尤其是重要的东西。此时的仙台医专,仍然没有教科书,参考书很难弄到,图书馆里的医学书籍和杂志,也不是轻易可以借阅的。学生要完整地掌握老师讲授的内容,必须倚赖笔记。在同学中间,就常常有求让和出售笔记的事情。因此,藤野在这方面给予一个闯入者的关照,引起日本学生的普遍嫉妒也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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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周树人个人来说,这种难得的关怀,反倒成了沉重的负担。在日本,不管是东京的樱花还是松岛的风景,都未曾构成春天的印象;惟有接触了藤野,才真正领受到异地的温暖。也许,在先生看来,自己该不仅仅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学生,而是整个的中国,整个的科学事业而寄予期望的深情的。要是这样,自己承受得起吗?每当翻看到笔记本中那血一般殷红的笔迹时,他都会立刻感到这种精神的重压。对于伟大无私的奉献,感激之情是何等浅薄!他甚至觉得,在学习中,哪怕产生任何一种停顿的意识都是不可原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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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的主要课程,是由藤野和敷波两名教授担任的解剖学理论,每周八至九小时,占全部课时的三分之一;其他副科:组织学理论、化学、物理、德语、伦理学及体操等,占全课时的三分之二。除了伦理学和体操,其他各科都需要机械的记忆;特别是敷波教授,经常用拉丁文和德文讲骨骼名称,背记起来就更感困难了。人不是机器,可是从早上7时开始,就必须按照学校规定的课程进行运转,直到午后2时。阅读政治、哲学和文学书籍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几乎没有思索的机会,连早经动手的《世界史》和《物理新铨》的翻译工作也不得不终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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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者/岛国的热血与星光人间鲁迅(上)周树人开始感到,整个学校的体制都像是专意敌视自己似的。然而,当他意识到这种厌恶心理时,却不禁惶惑起来:为什么总是跟自己作对呢?这不正是对自己选定的理想道路的背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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