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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的当天,周树人默默地不说一句话,顺从地按照司仪的说话做去,没有半点反抗的表示。这是所有的长辈始料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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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装着假辫,头戴红缨大帽,身穿着纱套的长袍,脚登高底靴子;朱安穿的红纱单衫,下着黑色绸裙,都是一副古装打扮。在新台门的神堂上,他们双双拜了堂,然后像木偶人一样被人扶着,簇拥着,踏着地上铺着象征传宗接代的袋皮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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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看热闹的妇女悄悄议论开来:拜堂的时候,男的掉了靴子,女的掉了花鞋;这样的坏兆头,很难保他们将来能凑合着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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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陪人已经走了。树人仍旧一声不响,端坐在床沿,脸上异常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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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灭了。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将要陪伴自己走尽一生的女人……幽暗中,他极力睁大眼睛;不知怎的,泪水竟沿着鬓角,不断地爬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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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呢?谁叫你这般的优柔寡断?平时,总是诅咒中国人的忍耐与顺从,而你自己呢?分明知道婚姻问题远在你所要考虑的范围之外,上次探家时,当母亲提起这亲事,你为什么不加反对?母亲说:“那姑娘性情好,懂规矩,我见过的,相信我的眼力不会错。”这样,你便以为她真的喜欢吗?还是仅仅为了完成作为父母必得完成的大事情呢?她会不会为此感到满足?是呵,母亲太不幸了。母亲的眼睛永远是那么慈爱而忧郁。她可以为她的孩子们牺牲一切,而你,就不能为母亲做出必要的牺牲吗?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和不安的预感,你开始用新法子麻痹自己,把关于个人的考虑看得那么卑琐,而尽可能地回到那些似乎与己无关的漫无边际的理念世界里去。可是,人毕竟是具体的人。你不但属于民族和时代,而且属于自己,至少属于母亲,你能够逃避纯个人的现实问题的追逐吗?结果当假满来到东京,母亲的信也就同时追过来了,她要立刻把订婚的事情决定下来。那时候,你清楚地看到,事实已经逼近。作为最后的挣扎,你只好向女方提出两个条件:一、必须进学堂;二、必须放脚。后来呢?什么也没有实行。你也便不再过问了,不敢过问了,不愿过问了。其实,你是一个十分脆弱的人!自我麻痹,也未始没有一点效用,那时候你想:时间还远着呢,何必自寻烦扰?况且,处此动荡的时代,既然以身许国,就说不定哪一天把躯壳也扔掉,何须计较那些附加的偶然物呢?如果母亲真的愿意,你也就由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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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到了。一点也没有准备。双人床成了现实。周树人不时地辗转反侧,仿佛要极力挣脱身边那线陌生而柔韧的呼吸的绞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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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悲剧里的角色!也许早在订婚的那天开始,她就忠实地,把意识到的生命全部付与未来的男人了。可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男人自始至终都在抗拒她。呵,此刻她也该知道了吧?她一定也很痛苦的,不,无尽的守望将会比绝望更痛苦。你以为既是母亲的礼物,就可以照样把她还给母亲,可问题是,她也是人,她不仅仅属于母亲……难道你也要别人陪着你作一世的牺牲吗?那么,你又陪着哪个作牺牲呢?……他用手捂住脸,黑幽幽的,指缝和手掌一样的黑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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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在窗外奔驰。心在窗内奔驰。百草园,三味书屋,南京,仙台,东京。无羁勒的生活是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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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比特是何其荒唐呵!脱手一箭,就给人带来了一生长长的酷刑!可是,是谁布下了这场酷刑的?母亲?亲人?还是中国人说的命运?你至今也是一个参与者!不容得你否认!许久以来,你就一直站在此岸,浪潮滚滚,你不敢泅渡!在你的身上,淤积了太多的传统意识,既清醒又麻痹,既不满又顺从,既进取又停顿,你矛盾重重!你无法摆脱!要改造国民性,首先从你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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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根本上改造国民性,那是何等重要又何等艰难的工作呵!他突然想到要返回东京了。家,无数次归梦萦回的家,已经不复是自己的归宿地。没有了退路,就让你一直向前走吧!走得更决绝一些!更勇猛一些!丧失了家庭幸福,而今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但可不要把正待开拓的事业一同葬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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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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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二弟作人。对了,必须把他带走!现在需要的只能是事业上的伴侣。他决定了。不必留恋,也不必悔恨,既然我已不属于自己,不属于她,也一样不完全地属于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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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额那么沉重。楼顶好像有点微微发白。天要亮了。他突然害怕起白昼来,那裸露的光,将会再次向他证实为他所不愿意接触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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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得楼来,鲁瑞和工人都惊异地发现他眼泡浮肿,脸色靛青。从那被泪湿的枕巾染过的脸色推断,他该是哭了整整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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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心,跟着沉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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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孩子学开矿的时候,就曾经提过一次亲。那是自家小兄弟的长女阿琴,人很聪慧,认字不少,能看深奥的医书。只是听阿长她们说成亲要“犯冲”的,便不再提起了。阿琴出嫁后不久染病死去,临终时,对服侍她的母亲说:“我有一桩心事,在我临死前非说出来不可。从前周家提过亲,不知为什么后来忽然不提了?只这一件事是我的终身恨事,我到死都忘不了。”听到这个消息,自己只觉得负罪一样难受。可是怎么会想到,这一回,竟也麻麻糊糊地给孩子添了这样的大烦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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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周树人就把假辫给扯了,只留光头配一件大衫。按照老例,结婚的次日是要拜祠堂的,而他哪里也没去,只在已经修葺和未曾修葺过的屋子里来回走动,偶尔想一点祖父和父亲犹在时的往事。晚上独自睡进书房,任谁也无法劝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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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匹野马,套上笼头,仍然向往于奔驰。待作人从南京回来,便相偕着一起往日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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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的时间只有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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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东京,许寿裳非常惊讶,问:“豫才,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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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娶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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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是来信说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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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人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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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寿裳听懂了那沉默中的一切。他望着面前的这位目光幽郁的神经质的朋友,不禁深深地怜悯起来。记得周树人平时赤足,老爱盯住自己的脚背,自语道:“我的脚背特别高,会不会是受着母亲小足的遗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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