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17052
1706017053
头额那么沉重。楼顶好像有点微微发白。天要亮了。他突然害怕起白昼来,那裸露的光,将会再次向他证实为他所不愿意接触的一切。
1706017054
1706017055
下得楼来,鲁瑞和工人都惊异地发现他眼泡浮肿,脸色靛青。从那被泪湿的枕巾染过的脸色推断,他该是哭了整整一个夜晚。
1706017056
1706017057
母亲的心,跟着沉重起来了。
1706017058
1706017059
远在孩子学开矿的时候,就曾经提过一次亲。那是自家小兄弟的长女阿琴,人很聪慧,认字不少,能看深奥的医书。只是听阿长她们说成亲要“犯冲”的,便不再提起了。阿琴出嫁后不久染病死去,临终时,对服侍她的母亲说:“我有一桩心事,在我临死前非说出来不可。从前周家提过亲,不知为什么后来忽然不提了?只这一件事是我的终身恨事,我到死都忘不了。”听到这个消息,自己只觉得负罪一样难受。可是怎么会想到,这一回,竟也麻麻糊糊地给孩子添了这样的大烦恼呢?……
1706017060
1706017061
当天,周树人就把假辫给扯了,只留光头配一件大衫。按照老例,结婚的次日是要拜祠堂的,而他哪里也没去,只在已经修葺和未曾修葺过的屋子里来回走动,偶尔想一点祖父和父亲犹在时的往事。晚上独自睡进书房,任谁也无法劝转。
1706017062
1706017063
他是一匹野马,套上笼头,仍然向往于奔驰。待作人从南京回来,便相偕着一起往日本去了。
1706017064
1706017065
在家的时间只有四天。
1706017066
1706017067
返回东京,许寿裳非常惊讶,问:“豫才,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1706017068
1706017069
“母亲娶媳妇。”
1706017070
1706017071
“哦,不是来信说病了吗?”
1706017072
1706017073
树人无语。
1706017074
1706017075
许寿裳听懂了那沉默中的一切。他望着面前的这位目光幽郁的神经质的朋友,不禁深深地怜悯起来。记得周树人平时赤足,老爱盯住自己的脚背,自语道:“我的脚背特别高,会不会是受着母亲小足的遗传呢?”……
1706017076
1706017078
26. 后死者的先驱道路
1706017079
1706017080
世界未曾注意到他们,而他们却在注视着世界。
1706017081
1706017082
周树人除了一段短时间去学校学德语外,仍旧躲起来自修。作人也懒得上学,于是兄弟俩便有了足够的时间,在一间孤悬的小屋里,阅读和纵谈地带开阔的世界文学。
1706017083
1706017084
这时候,周树人特别喜欢买德文书。专卖德文书的书店只有南江堂一家;郁文堂和南阳堂都是卖英文的;至于要买日文书,则有相模书屋,不过他同该书屋的主人很熟,可以凭借在旧书摊里买的文学杂志的出版消息,一本一本的开了账,托他向丸善书店定购,然后从欧洲远远地寄来。当时,树人拟购的德文书目就有一百二十七种。开发计划确实庞大得惊人。
1706017085
1706017086
在广泛的浏览中间,他侧重于文学史知识的积累,和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的吸收。为了买一套德文本的《世界文学史》,他花了十元的大价钱;此外,还函购了英文本的《英国文学史》、《英国文学里的古典神话》等。对于德国古典文学,他几乎完全没有兴趣,歌德的著作一本也不买,海涅倒是他所热爱的,集子便有四册。即使是作为“敲门砖”也罢,他也并不想通过德国的语言去叩缪斯的大门,而是要打开地狱,试图结识那许许多多匍匐和挣扎在黑暗之中的异族的同类。匈牙利、芬兰、保加利亚、捷克、塞尔维亚、新希腊,这些置身于殖民主义的铁掌之下的各民族文学,都是他所关心的。还有俄国,虽然是独立强国,由于政治专制,人民正在力争自由,发动革命,也便成了阅读的重点对象,并且准备下一步着力介绍。他珍爱这些书籍。有一次在书摊上用一角钱买到裴多菲的惟一的小说《绞吏之绳》,高兴得就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尽管这个薄薄的小册子铁丝锈烂,书页已散。还有菲律宾革命家列扎尔的日译本小说《社会的疮》,也很珍重,总想找一个英译本对照译出。
1706017087
1706017088
战时流行起来的托尔斯泰的作品,在树人的心灵中引起强烈的共鸣。当他刚刚做出弃医从文的决定,这位以文学理想闻名于世的俄国作家,其对文学作为改造社会的有效工具的评价,便使他抱有一种知己之感。托尔斯泰伯爵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抨击专制的沙皇政权,揭露贵族社会的腐化堕落,批判资本主义文明,反对以人类为敌的一切战争。他认为,专制、奴役和歧视,乃是现实生活中最大的罪恶,是对人类之爱的最大的亵渎。他怀着人道主义的伟大的同情心,成了农民的保护人。他不但表达了农民对于土地,对于人类的基本权利的要求,而且直接反映了农民的淳朴、善良、热情和无畏的精神,而这卑贱的一群正是为高贵的沙龙作家不屑一顾的。周树人几乎读过托尔斯泰所有的日译本,他从那庞大的思想体系之中吸取有益的材料,构筑自己的以“人”为中心的社会观和文学观。他只是不满于“勿抗恶”的道德说教,那种只知爱人而不知自爱的过分的宽容与卑顺;虽然,作为一个思想者,他也一样倾向于精神力量的崇拜,但始终不能接受伯爵对宗教的无条件的皈依。
1706017089
1706017090
托尔斯泰的思想缺陷,恰恰可以从尼采那儿得到弥补。直到这时候,周树人仍然喜欢尼采,喜欢他的传记,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达尔文强调的是客观环境对生物进化的影响,而尼采则把人的主观因素同客观世界对立起来,以为正是人类的生命意志的扩张,才获得了不同于自然界生物的发展。他的“超人”学说,尤其为周树人所倾倒。什么是“超人”?在查拉图斯特拉口中,就是道德的破坏者,偶像的破坏者,一切传统价值的破坏者。“超人”学说充满着一种反叛、独立、进取的精神,对于一个立志于思想批判的中国青年,无疑是极大的鼓舞。查拉图斯特拉就是一个“超人”,在他看来,人是尚未成熟的东西,是原料,是需要琢磨的难看的石头。“但是,”他说,“我热烈的创造意志永远驱使我重新做人;它这样的驱使锤子敲打石块”;“现在,我向着它的囚徒,无情地舞动我的锤子!”说得多么好呵!多么精警,多么有力量呵!中国国民不就像尼采笔下那沉睡的顽石吗?让你也以决斗的方式进入社会,挥动铁锤,猛力砸碎它的牢笼吧!整个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这样一首孤独的赞歌,它不但带着德国哲学的思辨色彩,而且带着作家个人的浓烈的感情色彩和魅人的诗性色彩。周树人真的被它迷住了,甚至因为它而引起对德国文化的兴趣,以致一度产生过留学德国的念头。
1706017091
1706017092
不久,兄弟俩搬出了伏见馆。
1706017093
1706017094
这次迁居,是由“法豪事件”引起的。周围下宿的多半是岩仓铁道学校的学生,虽然树人鄙视他们志趣低下,但因为他们整天上学,归来也还用功,所以一时也还能够和平共处。自从第五、六号房间来了几个江西汉子,平静的局面便被打破了。他们大抵不去上课,留在家里却是经常地高谈阔论,放声狂笑。一位绰号“法豪”的尤其放肆,醒时固然大叫大嚷,睡时也是鼾声大作,如同猪叫。他的记性特别坏,房门分明写着号数,也经常走错;冲进别人的房里去,愕然退出,也从来不打一个招呼。这群汉子似乎对洗澡特别感兴趣,每逢澡堂烧了热水,“法豪”便不等下女的通知,径自先钻进去。树人平常并不怎么热心于理发和沐浴,平常住在没有洗澡设备的下宿处,往往三四个月也难得洗浴一次,但是这回却因为“法豪”的缘故,浴室竟成了足以影响他的注意力的地方。他本来就受不了别人的刺激,但是又无力改变环境,只好在踌躇一番之后悄悄撤退了。
1706017095
1706017096
新居是在本乡区东竹町的中越馆。
1706017097
1706017098
中越馆坐北朝南,一共两层楼房。房东老太婆同她的小女儿住在门口,两边的两大间包给周氏兄弟,住在楼上的,是有名的《汉声》杂志的编辑但焘。
1706017099
1706017100
这地方左右没有邻居,倒是相当清静。不过,房饭钱却很贵,而吃食又极坏。有一种叫“素天鹅肉”的圆豆腐,要是中间加点素菜也还可口的,老太婆只用盐水煮熟,简直如嚼枯柴;而且三日两天地给吃,弄得这对穷兄弟实在没有法子,不得不花钱买一点罐头咸牛肉来补充。
1706017101
[
上一页 ]
[ :1.70601705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