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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伏见馆,这里的交通比较方便,于是,来访的同学朋友渐渐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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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是不去访友的,只等着他们来谈。这段时间,或许是他最自由散漫的日子了。早上起得很迟,大约在十点以后,醒来伏在枕上先吸上一两支“敷岛”牌香烟。盥洗完毕,不再吃点心,看一会儿新闻,便用午饭。不管饭菜怎么坏,至今全不计较,吃完拉倒。朋友们知道他的生活习惯,大抵下午来谈。假如没有客人,等到差不多的时候,穿上和服,或随便蹑了双木屐,就到“书店街”里去看旧书,不管有钱没钱,总买上一二册德文的旧杂志挟着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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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是完整的。矮桌上的洋油灯,同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的景泰蓝花瓶看得最清楚:这位穿和服、长须发的青年表现出了怎样的一副拼搏状态。四周都已沉沉睡去,惟有他和书醒着,只是疾驰的精神没有响声。他要到什么时候睡觉,谁也不大晓得。到了第二天早晨,房东来拿洋灯,整理炭盆,才会发现盆内插满了烟蒂头,像是一个大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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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多的客人是一种负担。无论是散漫的闲聊,或是空洞的宏论,都是周树人所要回避却又无法回避的。往日的政治热情,此刻都交付给了文学事业。搞文学,从来就不是群体性行动,而是中世纪作坊式的独立操作。因此,他愿意把自己关进夜晚,关进房间。寂寞总比热闹好。可是,在一个动荡的大时代里,很难有人可以拒绝政治的单独访问,何况他本来就没有背对政治,只不过埋首于一个在他看来比政治更为切实的目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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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政治敲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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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报纸的头条新闻是发自中国的电讯:安徽巡抚恩铭被Jo Shiki Rin刺杀,刺客就擒。学生们震惊了好一阵,随即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该是怎样的三个字;接着纷纷预测他将怎样地被处以极刑,家族又将怎样地株连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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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人心情十分沉重。他早已明白,这人就是徐锡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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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精悍的青年就这样突然完结了!头戴一个小顶子,留一条细辫子,完全是一副遗少打扮,谁想得到,他会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呢?因为进不了日本的陆军学校,他听了陶成章的话,回国后,出钱找人替自己在安徽捐了个候补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他便同陈浚一起合谋刺杀恩铭。他死时,是在安庆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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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天,女侠秋瑾在绍兴遇害的消息也传过来了。她死的地方,是树人最熟悉的轩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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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案和渐案相继发生,再度点燃了日本留学生运动的引信。有几个人开了一个秘密会议,筹集川资,把日本浪人请来。那浪人撕乌贼下酒,喝个半醉之后,便领命前往中国接徐锡麟的家属。接着,绍兴同乡会召开追悼大会,并且就善后事宜进行了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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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笼罩了整个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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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讨论到发电报的时候,会议分成两派。以蒋观云为首的一派,极力主张同清朝政府接触。要求文明处理,保证以后不再随便用刑。主张“排满”的反对派认为,既然革命,必得双方开火,没有谈判妥协的余地。争论到激烈处,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蹲在席子上,仰起脑壳,拖长了声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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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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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觉得有点面熟,一打听,原来是徐锡麟的学生,自己曾到横滨迎接过的同乡范爱农。本来,自己也都并不主张发电的,可是,对于范爱农的这种漠然超然的态度,不免有点反感,心里想:究竟是先生,怎么连这么一点感情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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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观云站起来说:“我看电报非发不可——猪被杀也要叫几声,何况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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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得慷慨而得体。其实,他这时已经掉头倒向立宪派一边,正在同康梁诸人组织“政闻社”,预备妥协了。所以,他才竭力主张发电报,以争取一个同政府对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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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的一切,都未必是周树人所知道的,但是他早已发觉这位长辈蜕变的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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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他同许寿裳再度拜访蒋观云。谈到服装问题时,蒋观云认为,满清的红缨帽有威仪,接着指着自己头上的西式礼帽说:“这倒是无甚威仪的。”辞出以后,周树人就说:“观云的思想变了。”日后,他给蒋观云起了一个绰号——“无威仪”,便也不再登门造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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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蒋观云的“猪叫论”,周树人随即反驳道:“猪才只好叫叫,人可不能这样就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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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论结果,主张发电的到底占了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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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有为之士,往往越到后来,越是趋向保守和消极。像蒋观云,以前写的不少诗文都很富于革命热情的,那首送陶成章归国的著名的五律,周树人至今犹能成诵:“亭皋飞落叶,鹰隼出风尘。慷慨酬长剑,艰难付别尊。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万古英雄事,冰霜不足论!”今天的表演就未免太拙劣了,于是一种滑稽之感油然而生。周树人据此仿作了打油诗一首,把蒋作的颈联翻成这样两句:“敢云猪叫响,要使狗心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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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浪人找不到联系人,在一个鸦片馆里混了两晚就回到东京来了。吊烈士,骂满洲之类的会议的余烈,也都日复一日地平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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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锡麟和秋瑾,都是周树人所熟悉的;当他们成为新闻的中心人物而重新引起他的注意时,早已电光石火般迅速消失了。从“安庆事件”开始,他就每天翻查报纸,追索着时态的发展,结果希望成为了泡影。他们的生命和事业,与其说结束于清政府的屠刀之下,毋宁说是结束于国民的一片淡漠之中。归国后,他们致力于培训干部,组织军队,筹备起义,无疑要比陈天华的行动更为积极,可是,事情一定要这般进行吗?国民沉醉若此,作为少数的先觉者,为什么要这般浪掷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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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深深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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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寂寞者也未尝不可以战斗的,只是战斗被改换为别种方式而已。周树人就是这样的寂寞者,作为后死者,他愿意把自己消磨在思想启蒙的漫长而无止境的工作之中。这时候,除了阅读,就是加紧进行着早已开始了的译述工作——有一个秘密计划在暗暗催促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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