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17264e+09
1706017264 作人把头垂下,几乎没有什么抗辩。树人转身退向窗沿,也没有更多的言词可以表示不满或懊悔;兀立的背影,只有肩膀作着不易觉察的微微的震颤……
1706017265
1706017266 雷阵雨顷刻成为过去。不久,兄弟俩同时成了章太炎的私淑弟子。
1706017267
1706017268 对于章太炎,周树人仰慕已久。特别是几年前,他主持《民报》期间所写的与康梁派论战的文字,就以其压倒的革命气概及博大精深的学识征服过自己。作为革命家,孙中山的声望并不下于章太炎,且因为善于宣传,当时就有“孙大炮”之称。但是,周树人对轰轰烈烈的实行家历来不甚佩服,倒是敬重那些既具有献身精神又深于学问和长于思考的人。而在革命派中,像章太炎这样的学问家是罕有其匹的。虽然他热心宗教,过于泥古,征引和考证的繁琐都多少显露了思想的混杂与迂执,然而,对于精神因素的高度重视,提倡依靠“自心”,增进道德,以及对西方文明的批判,都因为与自己的探索处于同一方向,故一直为周树人所推崇。
1706017269
1706017270 自从在神田的古成中学听过章太炎的课,周树人便冀望着能有继续听讲的机会。论动机,实在不止在于文字学本身。就像在中越馆时,响应了陶望潮的建议,和同许寿裳、陈子英等六人,一度向亡命日本的俄国无政府主义者玛利亚?孔特学习俄文一样,本意仍是出于对俄国的革命精神及其文学的向往。无论如何,精神自由的需求是第一位的。
1706017271
1706017272 由于太炎先生在国学讲习会的上课时间与正常的学科时间相冲突,周树人和许寿裳便托请龚宝铨转达这样的意愿:希望太炎先生在《民报》社旧址另外开设一班,于每星期日的上午,专门为他们讲授《说文》和《尔雅》。
1706017273
1706017274 意想不到的是,太炎先生竟立即答允了。
1706017275
1706017276 讲授是在一所极其简陋的房间里进行的。师生环绕着一张矮小的桌子,席地而坐。据说先生是一个性情暴烈的人,可是在学生面前,却是极其和善而随便。他留着一撮鲶鱼胡子,笑嘻嘻地说话,活像庙里的哈喇菩萨。要是鼻涕流了下来,他就用袖角擦抹,一点也不在意;讲课讲得热了,干脆脱去外衣,光着膀子,只留一件长背心。他讲的课,也像平日穿着举止一样洒脱而风趣。按照中国文字的结构特点,他逐字往下讲解,或沿用旧说,或发挥新义,任何材料被他运用起来都不会显得枯燥。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风土人情,传闻轶事,几乎都涉猎到了。特别是一些借训诂引来的妙语,间发如珠,常常引起一阵又一阵哄笑……
1706017277
1706017278 讲课从清早8时开始,一直到正午,四个钟头内没有休息。可是,不管是主讲的,还是听讲的,一点倦意也没有。
1706017279
1706017280 同班一共八个人,“伍舍”方面去了四人,是周氏兄弟,还有许寿裳和钱家治,其余四位:龚宝铨、钱玄同、朱希祖、朱宗莱,是从大成转来听讲的。在他们中间,钱玄同说话最多,而且经常在席上爬来爬去。周树人即兴给他一个诨名,就叫“爬来爬去”。而他自己是极少发言的,为此,钱玄同便回赠了一个颇为传神的绰号曰:“猫头鹰。”
1706017281
1706017282 在《说文》之后,又听讲《庄子》和《楚辞》。周树人听课极其认真,课后,总是从龚宝铨那里借来笔记,详细核对和补充自己记下的内容。正当他倾心于西方文学的时候,由于太炎先生的指导,才在偶然的回顾中,发现了祖国文化的某种魅力。魅力的诱惑,竟至于从此形成一种癖好:行文时,往往投进一些古僻的字眼;恍如流水,因顽石的阻碍,于平静中不时激起漂亮的漩涡。
1706017283
1706017284 开班不满一年,章太炎同周树人便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
1706017285
1706017286 听讲期间,《民报》被日本政府禁止了。背景自然出于清政府的要求,而借口则是违反出版法,因为出版人由章太炎改换为陶成章,没有向警厅报告,结果不但勒令停刊,而且还要征收一百五十元的罚金。
1706017287
1706017288 《民报》虽然是同盟会的机关报,这回罚金却要章太炎个人垫付。他向孙中山索款,却没有一点回音。按照日本法律,被告如逾期不交罚金,便要按一元一天折算,改服劳役。自从刊登了《大乘佛教缘起论》,《民报》销量锐减,报社经济窘迫得不行,根本无法应付罚款。事情只好无望地拖延下去。
1706017289
1706017290 到了最后一天,龚宝铨来找周树人商量。想不到树人会那么果断,立刻想出了一个法子,让许寿裳挪用译印《支那经济全书》的部分经费,轻易地解脱了一场危难。
1706017291
1706017292 为了这件《民报》案,周树人对同盟会的头面人物增加了不少猜疑与不满。他的确是深爱着他的先生的,无论是在公开或是私下的场合,他都谦恭地表明自己是章氏门下的弟子。此后,当先生日渐颓唐,甚至拉车屁股向后时,他只有感到惋惜;而一旦遭到攻讦,必定挺身而出,为之辩诬,决不让先生蒙受半点污垢。
1706017293
1706017294 成熟的人是不需要偶像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当周树人一旦发现了先生和真理之间的距离,就会固执地站到真理的一边,从心底里坚持自己。
1706017295
1706017296 有一次,太炎先生提问说:“文学的定义怎样?”树人回答道:“文学和科学不同,科学重在启发理性,文学重在增进感情。”先生听了,随即纠正道:“这样的划分办法虽然比前人较胜一筹,可是仍然有失当的地方。比如郭璞的《江赋》,木华的《海赋》,又何尝能动人哀乐呢?”
1706017297
1706017298 周树人不以为然,但没有反驳,课后对许寿裳说:“我以为先生诠释文学,把范围弄得太宽泛了。其实,文字与文学是有着根本的区别的。《江赋》、《海赋》之类,文辞虽然奥博,而它们的文学价值就很难说。”
1706017299
1706017300 龚宝铨有一天带来太炎先生的一封信,信中用篆文向周氏兄弟发出热情的邀约:“豫才,启明兄鉴:数日未晤。梵师密史逻已来,择于十六日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祉。麟顿首。十四。”
1706017301
1706017302 作人是如约到智度寺里去了,树人却没有去。
1706017303
1706017304 对于佛学,包括其他宗教,树人从来没有涉足的欲望。虽然他在年内撰写的《破恶声论》中也曾给神话、传说和原始宗教以好评,但也只是把它们看做先民的自由精神而加以肯定。当他一旦认真研读佛经的时候,那已经是陷入另一张苦闷到近乎绝望的大网里了。
1706017305
1706017306 冬天,“伍舍”开始解体。
1706017307
1706017308 钱钧甫早已对群居感到厌倦,于是同亲戚朱谋宣先后搬走了。余下的三个人,由于无法应付昂贵的租金,只好一同搬出。
1706017309
1706017310 那时节,荷池枯干了,菊畦残败了,热闹的蝉声也早已消歇。离别总是教人惆怅的。许寿裳套用了东坡的句子成诗一首,表达一时的眷恋之情:“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壶中好景长追忆,最是朝颜裛露时。”
1706017311
1706017312 周树人倒没有什么伤感。因为人首先要能生活,而这段时间,由于经济的压力,他不但要忍痛分割用于文学的精力,而且,连到青木堂去喝杯牛奶果子露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1706017313
[ 上一页 ]  [ :1.70601726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