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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宝铨有一天带来太炎先生的一封信,信中用篆文向周氏兄弟发出热情的邀约:“豫才,启明兄鉴:数日未晤。梵师密史逻已来,择于十六日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祉。麟顿首。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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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人是如约到智度寺里去了,树人却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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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佛学,包括其他宗教,树人从来没有涉足的欲望。虽然他在年内撰写的《破恶声论》中也曾给神话、传说和原始宗教以好评,但也只是把它们看做先民的自由精神而加以肯定。当他一旦认真研读佛经的时候,那已经是陷入另一张苦闷到近乎绝望的大网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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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伍舍”开始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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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钧甫早已对群居感到厌倦,于是同亲戚朱谋宣先后搬走了。余下的三个人,由于无法应付昂贵的租金,只好一同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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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节,荷池枯干了,菊畦残败了,热闹的蝉声也早已消歇。离别总是教人惆怅的。许寿裳套用了东坡的句子成诗一首,表达一时的眷恋之情:“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壶中好景长追忆,最是朝颜裛露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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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倒没有什么伤感。因为人首先要能生活,而这段时间,由于经济的压力,他不但要忍痛分割用于文学的精力,而且,连到青木堂去喝杯牛奶果子露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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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盗火者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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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字19号,成了年轻的精神界战士周树人在日本的最后一个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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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顺天堂医院院长的房子。东边一间十席由许寿裳、周作人同住,树人就住进西边六席的小房间。周围很安静,客人也甚少来往,实在是最适宜做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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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来,树人的工作主要放在翻译方面。早在弘文时代,他就已经着手翻译了,至于文学的译介,严格地说还是始于伏见馆的。不过,开始以后,很快就进入了盛期。这时候,作人已经成了身边的得力的伙伴。由共同的血缘与意向结合起来的人,在同一时空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他们酝酿了一个大体的计划,就是着重介绍弱小民族的文学,支点在北欧和东欧。还有俄国,也在介绍之列,但首先选择的仍是那些与中国现实相切近的作家和作品。像屠格涅夫,虽然为他们所佩服,却没有翻译。至于译法,由于不满于林纾的误译,就都统一为直译。他们认为,重要的是忠实,决不能丧失原著的文情。翻译,是一场艰难而愉快的历险。他们兄弟俩选定了目标,便分头前进,互相照应,然后胜利地会合。像《红星佚史》,其中的诗,就由作人口译,再由树人笔述下来;树人撰写的《摩罗诗力说》,所引述的波兰诗人的资料,都是由作人据《波兰印象记》口译转述的。从伏见馆,到“伍舍”,到波字19号,作人起草翻译的作品,都经过树人修改誊正。翻译期间,不时地说说笑笑,谈论着作品中的故事,春暖冬寒也就在一种恒温的感觉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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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翻译计划与《新生》联系在一起,《新生》夭亡了,陆续翻译出来的东西也便很难找到出路。自然也有成功的,《红星佚史》的出版就很值得欣幸。但是,更多的仍是期待的焦灼和失败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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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人是重视翻译的。当二弟翻译,自己作序并且誊抄的厚厚三百张日本皮纸的《劲草》译稿被书店退了回来,恰如一个新兵,初临战阵就被担架送回后方医院,静静卧待黑色的死亡,那是怎样的一种悲哀?遇事每每容易激动,容易焦躁,树人自知这是很不好的,可是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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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巧得很,波字19号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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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蒋抑卮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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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的上代是绍兴人,父亲是开绸缎庄的。本人是个秀才,读过不少古书和讲时务的新书,思想相当开放,为人也仗义慷慨,很有点古代的豪侠之风。1902年自费留学,从此结识周树人和许寿裳,彼此十分投契。可惜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不久就回国去了。回国后,除了继承父亲的产业,兼做银行生意,成为渐江兴业银行的一个股东。因为耳疾未除,这回是专程来日本治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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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重见,是分外的亲切。蒋抑卮夫妇一时找不到房子,树人立即将房间让了出来,请他们暂住;过了好些日子,再托商人在相去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住处,这才迁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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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抑卮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白天由他的夫人同下女看家,自己便跑到周树人这边来谈天。他们一谈起话来就没完没了。作人在一边旁听,几乎没有插话的机会。说话间,蒋抑卮听到译印小说的设想,大为赞同,当即答应垫出资本,促成这件事。他平常有一句口头禅,凡遇到稍有障碍的事,总是说:“只要拨伊铜钱,就行了吧?”因此,树人曾给他起了“拨伊铜钱”的绰号。世界上的事情真不可预料。想不到一个富有头脑的人朝夕思虑而茫无头绪的事情,顷刻间,就叫一个商人给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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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曾幻灭的《新生》的梦想,很快就可以全部地付诸实现。周氏兄弟以惊人的速度工作着。2月,《域外小说集》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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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后,续集也已经印竣。在续集的末页,登出陆续出版的篇目预告。信息表明,这对从域外偷盗天火的兄弟,将决心把他们的翻译事业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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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小说集》两册共收作品十六篇,计英、美、法作家各一人一篇,俄国作家四人七篇,波兰作家一人三篇,波思尼亚一人两篇,芬兰作家一人一篇。其中大多数是反侵略反压迫反奴役的作品,与日本大量翻译欧美大作家的情况绝不相同。这种选择,体现了周氏兄弟在战略上的一致性的追求。他们试图通过自己的译笔,使中国人民同世界人民在共同命运的基础上,建立相应的思想文化方面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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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的翻译有三篇:安特莱夫的《谩》和《默》,以及迦尔洵的《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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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谩》描写一个钟情男子,在发现自己蒙受爱人的欺骗以后,悲痛欲绝,终至疯狂。《默》同样是关于疯人的故事:牧师目睹爱女默然死去,妻子悲恸到哑默,世人冷漠到沉默,以致自己最后也为无声的世界所压倒。人类之爱是高尚的,但也是荏弱的。虚伪、麻木与残忍,千百倍强固于真诚,这的确是国民和人类的不幸。《四日》写的还是疯人,可见出于译者特意的选择,去作主题的反复的奏鸣。它叙述一个身负重伤的士兵,在战地四天的真实见闻和个人感受。因为战争恐怖的刺激,既忧且愤,神守昏乱。原来,树人还打算把安特莱夫的反战小说《红笑》翻译出来编入集内的,这样就可以与《四日》一同构成某种穿刺力,暴露“兽性的爱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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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国作家中,周树人特别喜欢安特莱夫和迦尔洵。他喜欢他们作品中的深刻的社会性,对社会病态的揭露,是他们的一贯主题;喜欢他们浸润在文字中的人道主义和民主思想;喜欢他们习惯使用的具有高度凝聚力的象征手法,他们擅长于心理描写。当人物的灵魂在痛苦地呼号时,他们的心一样在疯狂地战栗;他还喜欢他们作品中的沉郁的格调与幽冷的气氛。他们都是病态的天才,当时的作品,已经透露出了现代主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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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一度倾心于浪漫主义文学,其实,使他感兴趣的,并不是浪漫主义的创作技法,而是浪漫主义作家们那种旨在把人从政治专制和社会习俗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浪漫主义文学精神。这一精神首先要求创作主体最大限度地解放自己,从而使作品最明显不过地表现出独立的思想倾向和独特的感情色彩。因此,他不大喜欢经典的现实主义大师的作品。如果笔下没有那么多不幸的小人物,没有讽刺的热情,没有夸张,没有冷峻的笔触,他连果戈理和契诃夫也要丢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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