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17514
其次是拜,是哭。凡女人们都念念有词。其次是入棺,再又是拜和哭,直到钉好了棺盖。在静默的瞬间,人们开始扰动,很有点惊异和不满的形势。可是,树人始终神色不动,坐在草垫上,只有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发光……
1706017515
1706017516
大殓便这样在惊异和不满的空气中完毕。大家怏怏地舍不得走散。残烛一面消着热泪,一面幽幽地燃烧……
1706017517
1706017518
孤独的老人,到死仍然孤独……
1706017519
1706017520
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仍是自己的祖母,敬爱的祖母。玩具,歌谣,雷峰塔的传说。那么好看的笑容,终见日渐减少乃至于无有。姑母不在了,生存的依托便丧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但她还是一样地做针线,管理和爱护着自己。而自己,却因命运的驱逐而早早地疏远她了……
1706017521
1706017522
孤独的老人。是这个家庭的人又不是这个家庭的人……
1706017523
1706017524
手中的针线,岂能缝缀昔日的好梦?祖母也有童年,可是没有青春。继室,祖父的詈骂,以后是潘姨。潘姨的命运又何尝好呢?一纸休书。房间里,除了空空荡荡的铁梨床,几件硬木家具,什么都没有了……
1706017525
1706017526
不相信神鬼,却也相信魂灵。每到姑母忌日,她就点燃香烛,像今夜一样的香烛。哭,哭,哭……魂灵呢?它在哪里?
1706017527
1706017528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所有该来的都来了。所有不该来的也都来了。他们规劝,规劝得这般热心。父亲死去以后,他们要夺屋子,要自己在笔据上画花押。当时大哭时,他们不也是这般的劝说吗?祖母生前不知受过他们多少凌侮,而今,他们都哭她来了,而且哭得那么凄惨……
1706017529
1706017530
树人不哭,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垫上。他们觉得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于是陆续走散……
1706017531
1706017532
他们看什么呢?你以为他们是为死者而来的吗?不,他们要看你这个异类……
1706017533
1706017534
异类。当初不正是为了寻求异样的人们才离开这里的吗?四年,七年,绕了那么一个小圈子又飞回来了!你寻到了什么呢?不过是一个梦,终于破灭了的梦。改造国民性,何其痴妄?你只不过拿寻得的一点知识去换家食,这同祖母当日做针线有什么两样?同你当日典当衣物又有什么两样呢?你已经学得麻木,敷衍,甚至无聊起来了。在日本,你抨击“庸众”,到底你算什么?你已经混同于他们,只是他们仍然要把你当成异类而加以嫉妒和憎恶罢了,你觉得还有辩白的必要吗?幻灯片,幻灯片,周围都是看客,看客看客看客……而你,实实在在已经变作示众的材料了!而且示众完后,还得在毫无意味的生活中充作一份佐料、一份谈资……
1706017535
1706017536
素烛幽幽地燃烧……
1706017537
1706017538
看客已经阑珊,只有周树人仍然坐在草垫上沉思……
1706017539
1706017540
孤独的老人。在一个灵魂彼此隔绝的世界里,默默地生存,又默默地死灭……
1706017541
1706017542
没有真诚,没有同情,没有援助。人呵!人呵!你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认清了世人的真面目了吗?
1706017543
1706017544
夜深了。人们已经走散。空虚如夜色沉重地压将下来……
1706017545
1706017546
周树人仍然坐着不动,在残烛的阴影里,独自咀嚼惨淡的人生。谁也不曾知道:他有没有流泪,有没有失声痛哭过,如深林中的深深受创的野兽。
1706017547
1706017549
33. 两次风潮
1706017550
1706017551
在命运的重轭下,自由的心仍在跳动。
1706017552
1706017553
“木瓜之役”胜利结束以后,孙智敏作为一个缓冲人物被派进学校,待形势稍为安定,就又被权力者撤走了。接任的徐超,是一个出身御史、官气十足的人物。这是周树人特别憎恶的。甚至连多看一眼那鼻烟壶般的长相,也可以教他不舒服小半天。这时,许寿裳到了北京译学馆,其他一些同学同事也都陆续离去,他于是决然回归故乡。
1706017554
1706017555
辞职是奔丧返杭不久的事情。
1706017556
1706017557
他自知故乡的刺激也不会少,但当举步维艰、莫知所之的时候,又该到哪儿寻找归宿呢?自经祖母亡故,他的心似乎隐隐地起了一种负罪感,惟愿从此不再远去,陪侍长久以来守着艰难和寂寞的母亲。
1706017558
1706017559
经济是一根绳索。返回绍兴不满一个月,周树人仍旧被拴进了教育界的食槽。
1706017560
1706017561
府中学堂缺乏博物学教员,监督杜海生聘他来校,他不得不答应了。回校的当天,他发现关于教务的文件一份不剩,连个时间表也没有。天下还有这样的学校吗?他揣度很有可能是前舍监范爱农给毁坏的,那么,为什么要毁坏呢?执教尚未开始,便使他感到非常困惑和厌倦。
1706017562
1706017563
没过几天,他把情况写信告诉了许寿裳,希望能为自己找到另一个立脚点。
[
上一页 ]
[ :1.70601751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