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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589 这时候,对于教学,他已经非常绝望。不要说整个教育界必须接受的政府的控制,即使在内部,也已经腐败不堪。教员庸俗无聊,互相之间勾心斗角;学生囿于地域观念,派性严重,因此时有纠纷。特别是近来,陈子英表现出来的专断作风,更是为他所不满。小小学堂,千奇百怪,全部的国民劣根性都暴露出来。信末,他以极其悲愤的心情写道:近读史数册,见会稽往往出奇士,今何不然?甚可悼叹!上自士大夫,下至台隶,居心卑险,不可施救。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世界并不曾因他的咒诅而毁灭,甚至那么决绝地想离开这是非之地也不可能。他找不到替身。拖延真是一种无期的苦刑。或许人的意志,也就在压抑与忍耐中变坚韧起来的吧。但是,由于剪辫风潮的再一次冲击,他便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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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591 开学伊始,不知由谁发起,府中学生开始剪辫子。对此,有不少学生疑虑不决,于是凑齐了来请教周树人。因为他本人,恰是校中为数极少的无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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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593 “周先生,你说剪好呢,还是不剪好呢?”睁大的眼睛纯净得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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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595 “不剪上算点……等一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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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597 学生无法理解这种近于“骑墙”的态度,当即诘问道:“究竟是有辫子好呢,还是没有辫子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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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599 “没有辫子好,”树人沉吟了一下,决定回答,“然而我劝你们不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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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01 学生们不说什么,一个个撅起嘴唇走出房去。不过,他们结果还是把辫子剪掉了。有几个剪了辫子,还特意在制服领口缀上两个圆形的篆体字,一面“府”字,一面“中”字,颇带有示威的性质,去快阁游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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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03 周树人的心情是沉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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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05 他不满于自己的矛盾的说法,却又无可如何。自己由于缺少了一根辫子,回到故乡,就一直受到官方的警戒,诬为“里通外国”。知府每到学校,总要盯住自己,同自己多说话。至于同事,又避之惟恐不速。走出校外,路人多指为“革命党”,甚至骂作“假洋鬼子”,乃至“缺德鬼”。无辫之灾,自己独个承受也就罢了,何敢延及天真烂漫的少年?全凭一时冲动,却不知道为了一根辫子,其价值就可以集中在脑袋上。《绍兴日报》不久前不是公布了关于学生不得擅剪发辫的规定吗?轩亭口离府中不远,他们常走,然而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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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07 尽管人言啧啧,周树人只是装作不知道,一任剪辫的学生光着头皮,和许多辫子一同走进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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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09 剪辫传染得真快,过了几天,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地剪下了六条辫子。但当晚,果然便开除了六个学生。这六个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个早晨变成了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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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11 周树人带头戴了一种遮阳的操帽,用意是做个样子。暗示剪辫的学生也跟着戴,以免增加意外的麻烦。当学生戴上以后,他又想:教会学生世故,作假,这样便对吗?你曾借屈赋的句子,以洁好的内质自慰;然而,酱在一个烂泥塘里,你难道真的可以像少年时写的莲蓬人那样,无愧于先贤所称的“净植”二字吗?这么一想,又不禁惘然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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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13 5月,他到了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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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15 不是为看樱花,为寻樱花般斑斓的好梦;那个身穿和服的清苦而浪漫的青年身影,是永远也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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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17 周作人与羽太信子结婚以后,需要负担羽太家的生活。树人的薪俸不过三十多元,而接济兄弟就得用六十多元,每月入不敷出,弄得只好继续出卖家中剩余的田地。但不久,钱也就用完了。他深感力不能支,便写信催作人归国。无奈作人仍想学习法文,迟迟不肯动身,法文又怎么可能变米肉呢?不得已,他只好亲蹈东海,当面促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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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19 居日的半个月内,不访故友,也不游览,一个人天天到丸善书店看书。上架的书全是新书,要购买的实在多得很。结果,除了为许寿裳代购一小箧杂志和“文明协会”出版的内部书籍以外,索性一本也不买。仅与书店的接触,便深感自己已成“村人”,完全与世界的新潮隔绝了!他想,即使购得几种新书,又何异于杯水车薪?处在一个闭塞的环境,恐怕是只配读线装书的。何况,至今连二弟的学业也给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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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21 府中学堂的情况越来越糟,后来连教学开支也成了问题。等到作人夫妇6月归国,他也就同陈子英一起,把担任的职务坚决给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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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23 还在学堂时,周树人一直被教务和琐事缠得好苦。要执笔弄点东西,也必得在半夜10时以后。友人张协和、许寿裳先后托译的《地质学》和《心理学》,也只得拖延着进行。与在师校时课外便无余事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令人费解的是,他好像有相当充裕的时间抄录和校辑古书。一页页落满蝇头小字的毛边纸,一张张夹在书里的小纸条,都是证明。嗣后,在这个基础上,他辑录了《会稽郡故事杂集》和《古小说钩沉》。钻故纸堆,拓古碑,收藏古砖,居然成了一种嗜好,就像大量地吸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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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25 从西洋文学向国学过渡,对于一个曾经大声疾呼“精神界战士”的人来说,说是进取呢?是倒退呢?还是以退为进?有谁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为他所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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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27 周末,周树人就在家里过。夜晚,他会常常从葫芦形的玻璃灯罩下走出,到院子里听母亲和王鹤招唱山歌、讲故事和猜谜语。星期天,或同三弟建人一起,再叫上鹤招去爬山,游览,采标本。只有这时候,他才得以暂时摆脱那个古老的梦魇,而体味到一种“纯生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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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29 最使他感觉愉快的是跟范爱农一块喝酒,说疯话。自从在熟人的客座上重新会面以后,爱农每次进城,必定到东昌坊口来,在微醺的酒意里,他们一起追忆留日时候的往事,或是谈说新闻,讥评政治,常常无端地哈哈大笑。连鲁瑞偶然听到,也忍不住发笑,数说他们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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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31 近冬,两个待业者的景况愈加拮据,然而还是照例地喝酒,讲笑话。幸好像庄子说的这种靠唾沫来彼此濡润的日子不是很长,社会的暴风雨骤然而至。从此,干涸的河滩应该有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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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33 人间鲁迅 [:1706015328]
1706017634 34. 革命·辫子·我们都是“草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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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36 1911年10月10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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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638 严静的武昌城突然开始骚乱。接受过革命思想洗礼的新军士兵,当起义计划被人叛卖,组织遭到破坏,领袖被杀、被囚而星散四处的危急时刻,提前举行暴动。楚望台的炮声响了。督署附近,火光升了起来。在炮声与火光中,湖广总督瑞徵仓皇逃遁。经过三次反复的争夺战,血红色的黎明,终于把整座城市移交到起义士兵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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