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18057e+09
1706018057
1706018058 险恶的环境真使人逆料不得,防不胜防。就说夏司长夏曾佑,本已绝望于政治,知道中国的一切事情是万不可办的,整天大喝其酒,敷衍度日,怎知道这位曾同严复一起办报,先后鼓吹过“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的风云人物,竟是孔教会的发起人!孔子生日,总长汪大燮令部员前往国子监跪拜,据说还是他出的主意,何等的阴鸷可畏!
1706018059
1706018060 袁世凯是很少召集教育部同人讲话的。在总统府,他那冗长的训词都说了些什么?无非重复他从前在任北洋军阀期间,曾经编辑过多少种教科书之类的“史话”。对于目前民国新教育的宗旨和方针,简直毫无认识。装腔作势,空洞无物,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显示个人的政绩与才能。所谓大人物大抵如此……
1706018061
1706018062 这就是所谓环境了。试问:在这样的环境中,难道真的可以做事的吗?
1706018063
1706018064 人间鲁迅 [:1706015334]
1706018065 39. 补树书屋·佛经·古籍·碑帖·沉默的深渊
1706018066
1706018067 袁世凯成了权力中心。他打着民主共和的旗帜,通过虚假的选举,做了正式的总统,接着向复辟帝制的目标过渡。革命党人始终是他的心腹之患,因此,他处心积虑极力设法捕杀。继陶成章之后,宋教仁被刺,王金发也被诱杀了,大批国民党人被送上断头台。在满洲,章太炎遭到软禁。孙中山以“武力讨袁”为号召,江西都督李烈钧率先宣布独立,发檄讨袁,发动“二次革命”。揭竿不久,即在镇压下宣告失败,孙中山、黄兴等人于是再度亡命日本……
1706018068
1706018069 这位大独裁者,在诉诸武力的同时,加强舆论钳制。他公布《报纸条例》,剥夺新闻自由,公开鼓吹“莫谈国事”,回避政治。作为屏风和装饰,宪法起草委员会秉承他的意旨,公然把孔子之道作为“修身大本”写进宪法。儒家“忠、信、笃、敬”的绝对忠诚,正是封建统治者所需要的,因此,在就任总统的当天,被他定作“立国之大方针”而加以宣布。于是,尊孔、祭孔活动一时盛行国内,人物无论新旧,也不管愿意与否,一律在这个背时已久的思想偶像面前敛首低眉……
1706018070
1706018071 1915年12月12日,中华民国的五色旗被扯得粉碎,袁世凯终于登基称帝了。31日接着下令,次年改为中华帝国洪宪元年。
1706018072
1706018073 在洪宪帝制运动活跃的时候,袁世凯进一步完善他的特务系统。整个北京城,连饭店客栈,都布满了侦探;还有“军政执法处”,只见因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进去,就不见他们活着走出来。大小文官受到更加严密的监视,凡反对帝制或表现不服者,都有人暗暗盯梢。在这样的空气里,他们只好想尽办法躲避注意。重的有人赌博,讨姨太太,轻的则玩弄书画和古董……
1706018074
1706018075 专制而恐怖!
1706018076
1706018077 周树人从偏远的绍兴来到京城,从基层来到上层社会,因此得以从一个较高的位置鸟瞰全国革命的形势。满清的时候,他还未曾如此地失望过;现在对中国,却是深深地失望了!中华民国,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也许本来就未曾存在过……革命以前,自己是奴隶;革命以后,反而是奴隶的奴隶了!烈士的血迹被踏灭,其实又何止于革命新贵的脚印?他觉得有许多国民同时也是民国的敌人……
1706018078
1706018079 他反对过,但是没有效果。
1706018080
1706018081 范源濂复任总长时,提出“祭孔读经”,他就是坚决的反对者。每年祭孔,都要经受一场重大的屈辱:作为一个执事官,虽然按照等级还够不上顿首或者鞠躬的资格,但也总得戴了冕帽,将“帛”或“爵”规规矩矩地递给诸公。这回,他同许寿裳、钱家治、张协和、张宗祥等从浙江同来教育部任职的五个人一起,联名写信驳斥“祭孔读经”的荒谬。该信一式两份,一份送范源濂,一份摊放在办公桌上,让大家观看。
1706018082
1706018083 结果,这几个人都遭到了报复,被排斥到外地去。周树人因为是社会教育司的,才侥幸免于外放。
1706018084
1706018085 周树人深知个人反抗的无力,何况反抗的武器惟有一支秃笔!写文章固然不能,写信也不得许可,那么剩下就只能作作日记了。可是,日记里又能记些什么?昙,阴,雨——如此而已!袁总统就任之日,聊且写一句“天候转冷”,记录那令人彻夜失眠的遽变。无字可以纪念国耻,为了给纪念日留下一个永久性的烙印,当天,他自己给自己发了一封信,以期保留一个特别纪念邮戳——这是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呵!
1706018086
1706018087 但是,周树人不能,也不想做出彻底的牺牲。牺牲是无谓的,他知道,应当尽可能地保存自己。而且,自己活着,着实已经不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了。他有家,有母亲,而且连信子外家的经济负担也得部分落在他的肩上。他沉重着呢。
1706018088
1706018089 1916年5月6日下午,周树人搬进了绍兴会馆西边的“补树书屋”。
1706018090
1706018091 从前,院子里长着一棵大楝树,因为被风刮倒,补种了槐树,故有“补树”的名号。据传槐树上曾经缢死过一个女人,这屋子也就一直没有人住;书屋前倚供奉历代乡贤牌位的“仰蕺堂”,后靠供奉文昌魁星之类神位的“晞贤阁”,真可以说是与鬼神为邻。
1706018092
1706018093 周树人正是为了逃避喧嚣的人声才住进这里的。在这鬼气森森的地方,他读佛经,抄古籍和碑帖,直到深夜一两点才睡。他房子里连糊冷布的窗也不留一个,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纳凉,从密叶的缝隙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和若有若无的星子。晚出的槐蚕,吊死鬼般在空中摆荡,每每冰凉地落在头顶上……
1706018094
1706018095 长久以来,他一直同古籍进行搏斗。起先,他一边麻痹自己,一边在线装书的死海里打捞越中先贤的遗迹和古小说的残骸。在南京,于办公之余,便常常同许寿裳一起影抄从江南图书馆借来的善本书。《沈下贤文集》中的三篇传奇,曾经使他收获不少欢喜。可是到了北京,情况就有点不同了。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抄了《谢承后汉书》、《谢沈后汉书》、《虞预晋书》、《谢氏后汉书补逸》、《云谷杂记》、《易林》、《石屏集》等,还参照诸本,多次校录《嵇康集》。除去钩稽小说的材料之外,他的目光又转移到了历史,尤其是野史和笔记中来了。他发现,这些古籍经过千百年时间的淘洗,尚有崚嶒的骨头和热血的蒸气。谢承、谢沈、虞预,他们都是故乡的先贤,功名淡薄而潜心著述者。谢承的《后汉书》,一反正统的风气,不作帝纪,是极其难得的。可是其草创之功,却已大都混杂湮没在后人的史籍和类书中间,他不禁深感先贤埋头苦干的寂寞了。至于嵇康,简直是硬干,“非汤武而薄周孔”,敢于和当权派不合作,敢于向庸俗虚伪的礼教宣战,更是为他所佩服。在政治高压下,不要说十年前为之鼓吹的“挑战反抗”,要作沉稳的抵御已属不易,此中需要一种特立自持的精神。的确,他从嵇康的文字中秉承了作为异端的人格力量。古今无所谓界限,在他眼中,袁氏政权与司马氏政权是同样的黑暗!
1706018096
1706018097 在古籍的延长线上,他正式接触到了佛经。虽然,早在日本的时候,他就已经从章太炎那里一再听过“宗教救国”的宣传,但是,凭着对革命的信仰和从西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现代意识,总觉得先生对于佛学的过分强调未免有点走火入魔了。他怎样也想象不到,今天竟用了佛家的经典来拯救自己的灵魂!
1706018098
1706018099 进京之初,对于佛经还没有什么热心;1911年,书账从一种增至四种,表明了可怕的接近,而到了次年4月,购置的数量便大得惊人,一年中间已不下八十种。从这时开始,他不与别人接近,一个人到琉璃厂买了来拼命地啃,只是间或同许寿裳谈论一下佛经教义,或和住在故乡的二弟互相交流着看。
1706018100
1706018101 开始,他只是从佛经中抽取关于古典文学的某些资料,如《法苑珠林》、《大唐西域记》等,就具备这方面的用途。他刻印《百喻经》,抄录《法显传》,也都曾经着迷于其中广博的比喻与清丽的文辞。但是后来,作为必然的结果,他无疑侧重于佛经与整个历史文化背景相联系的事实。在读佛经的同时,也看庄老的著作,探寻三教合流的过程。当他对宗教哲学思想作进一步的研究,从而旁及中国社会历史的病根时,他不能不受这方面的感染。不过,感染过病毒的人才能有效地抵抗病毒,这也是实在的。
1706018102
1706018103 佛教,以“苦”来解释人类世界的宗教,其中唯识学派对于主观内省的重视,华严宗对于彼岸性的精神世界——“法界”的追求,小乘教寻找自我解脱所作的坚苦修行,都使这位人类灵魂的勘探者产生很大的兴趣。阅读之余,他对许寿裳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时有许多难解的人生问题,不想他早就大部分给明白启示过了,真是大哲!”
1706018104
1706018105 为了躲避政府鹰犬的耳目,部里的人都各有一套防身的本领,连许寿裳也学会打漂亮的麻将,可是周树人什么也不会,在阅读古籍和佛经之余,只有玩古董。
1706018106
[ 上一页 ]  [ :1.70601805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