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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72 这些年来,他对时局的看法十分悲观,即使感觉到了某种变动,也仍旧以惯常的怀疑和忧虑的目光打量眼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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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74 二弟到来以后,树人便把南向的居室让了出来,自己移到北头的一间里去。从窗门到室内诸物,作人都做了一番新的摆布,而他却一直生不出这份近乎闲逸的情致,每天办公回来,几乎完全陷入了古籍和金石拓本的围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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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76 记得他从日本归国时,曾着意带走一束樱花,而今到哪里寻找那片绚丽的回忆?想不到的是,他竟无聊到用木盒子养起壁虎来了。至于脾气,也越来越坏。他隐默时可以一言不发,激愤时就喝酒,仿佛立意要毁灭自己似的。夜间,不知道谁家的猫来屋上骚扰,他往往大怒而起,拿起竹竿追打不舍。总之,在作人眼中,大哥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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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78 一天,树人拿来几册《新青年》,交给作人道:“听季茀说,这里面很有些谬论,可以一驳的,你翻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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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80 一个倡言“文学革命”的杂志,登的尽是古文,未免有点滑稽,但作人并不觉得它有怎样的乖谬。那么何以会招惹明敏如许君的非议呢?该是用了过去《民报》社时代的眼光去看它的吧?然而,二弟的看法便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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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82 用手造的墙,把自己同时代隔离开来总是不好的,周树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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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84 阴森的槐荫下,来客非常稀少。往昔的同学,只有许寿裳、张协和伍崇学尚有过从。每逢节日,他们便带了板鸭和各种食品,让树人吃上一点“人间烟火”。8月,一位稀客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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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86 他就是钱玄同。这位东京时代的老同学,现任北京大学和北京高师的教授,兼做《新青年》杂志的编辑。有了头一回造访,他便每隔三五天来谈一次,一谈就是半夜,谈到兴头处,主人就留他吃饭,有时则同往广和居小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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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88 显然,他怀有一种特别的精神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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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90 是一个初夜。钱玄同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在树人的面前坐下。因为怕狗,走路快了一点,所以许久还有喘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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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92 他一面翻看着桌面的古碑的抄本,一面发问道:“你抄这些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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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94 “没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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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96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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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198 “没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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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00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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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02 树人懂得他的用意了。《新青年》同人虽然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但是并没有赢得社会上的广泛的响应,甚至连激烈的反对者也没有。这种境遇,与自己当年筹办《新生》的时候十分相似。树人想,他们该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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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04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从昏睡进入死灭,却也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醒了少数的几个人,让他们承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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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06 “既然有了几个人起来,你也就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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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08 希望。其实希望中国有所改革,有所进步,不也是自己的本意么?然而,无论是青年时候的慷慨激烈,或是中年以后的苍凉寂寞,而今都一一不复愿意追怀了。只是希望在于将来,又怎敢以自己的失望,证实他人之所谓实有的虚无呢?况且,自己所见的人物和事件就有限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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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10 即使全然没有了希望,难道这黑暗就不该受到诅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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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12 当终于目送了同学的背影消融在夜色之中,周树人不免感到歉疚;聊可自慰的是,好在最后已经答允做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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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14 智慧的痛苦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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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16 对周树人来说,深刻是一种负担。人们大抵健忘,而他偏偏执著于过去;人们沉醉于好梦之中,而他偏偏直面丑恶的现实;人们所见是形而下的图景,而他偏偏还要继续探究形而上的世界,那超越个人本质的同一的精神实体。从民国成立到现在,人们欢呼过多少回庆祝过多少回?在他看来,不外是五色旗与龙旗的变换而已,民族的根柢并没有什么变化。俄国革命是成功了,但是对中国来说又何其遥远,况且还不知道到底改变了些什么呢。因此,对他来说,什么文学,什么革命,都不可能唤起如报人、青年般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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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18 至于决定给《新青年》撰稿,也无非是受了同情心的蛊惑而已。目睹改革者肩负了各种压力而挣扎着前行,自己竟默无表示,无论如何是可憎恶的。何不从旁呐喊几声,给他们壮壮胆子,使他们于寂寞驱驰间添一份慰藉呢?他觉得,自己离战士固然很远,但实实在在是不能当看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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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220 时间一天天踅过去了,可文章还没有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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