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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587 在绥惠略夫的头盖里,发出这样的声音:你是尽了你天职的全力爱着人类,你不能忍受那恶,不正,苦痛的大众,于是你的明亮的感情,对于最后的胜利,对于你所供献的各个可怕的牺牲的真理,都有确信的感情,昏暗而且生病了……你憎,就因为你心里有太多的爱!而且你的憎恶,便只是你的最高的牺牲!……因为再没有更高的爱,可以比得有一个人将他自己的灵魂……并非生命,却将灵魂给他的切近的人了!这不正是作者,同时也是译者的对于改革者的挽歌和对于病态社会的咒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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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589 《工人绥惠略夫》是“一本被绝望所包围的书”,但同时是“一部‘愤派’的书”。它通篇指示着改革者的命运,又确乎显出尼采式的色彩。鲁迅认为,在中国,像绥惠略夫这样破坏一切的人还不见有,大约也不会有,当然也并不希望其有,但那向不可救药的社会宣战的精神是令人神往的。他觉得,在民国以前和以后,都有许多改革者的境遇和绥惠略夫相仿佛;甚至现在,乃至几十年后的将来,也都同样有许多改革者要遭遇到绥惠略夫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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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591 反抗社会并不等于仇视人类。在《工人绥惠略夫》里,由于亚拉藉夫的泛爱主义思想被彻底否定,绥惠略夫的报复手段也就得到了相应的认同。这是鲁迅所以为可怕者。对于作者的代表作《赛宁》,他虽然为沙赛作为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及其认识价值作了辩护,但对沙赛的“无治的个人主义”却是持明显的批判态度的。在鲁迅本人,既没有一个单纯的人道主义者的悲天悯人的说教,也不可能有极端个人主义者的暴戾乖张的行状。个性主义和人道主义同时为他所具有,像正负电荷一样不可或缺地结合在一块,只是彼此起伏消长,时时不同。如《工人绥惠略夫》的翻译,便是个性主义对人道主义在鲁迅身上的局部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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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593 对于颇受尼采影响的阿尔志跋绥夫,鲁迅简直怀有一种偏爱,紧接着,又译了这位俄国流亡作家的一个短篇《幸福》,并作附记,再次为他作了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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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595 在苏联,阿尔志跋绥夫被看做是一个反动的、颓废的作家。著名作家和批评家如高尔基、沃罗夫斯基等,都有关于批判他的非常严厉的文字。鲁迅则认为,阿尔志跋绥夫虽然没有托尔斯泰和高尔基的伟大,然而是“俄国新兴文学的典型的代表作家的一人”;他是写真实的,他的作品“是时代的肖像”,“我们不要忘记他是描写现代生活的作家”。他曾把被批判的《赛宁》比做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鲁迅以为是不错的,于是反批评道:“攻难者这一流人,满口是玄想和神秘。高雅固然高雅了,但现实尚且茫然,还说什么玄想和神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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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597 对于生活,要求作家如实写出不是容易做到的,所以鲁迅特别指出:“不厌事实而厌写出,实在是一件万分古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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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599 人们往往把人从社会中分割出去,而对个人有更多的责难。理解人不容易,要理解一个敏感的、病态的天才人物就更困难了。关于这一点,鲁迅是有着深切而痛苦的感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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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01 一连几年内,绥惠略夫的形象影子一样笼罩着鲁迅的创作。最突出的,要算差不多同时写作的《头发的故事》,无论是主题或格调,都酷似阿尔志跋绥夫。其中的N先生,冷若严霜,忧心如煮,简直就是中国的绥惠略夫,只差没有提上一杆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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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03 说来平淡得很,这篇小说是由一个女学生的一绺头发引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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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05 许羡苏是周建人在绍兴女师任教时的学生,秋季到北京投考,因为高师附近的公寓不收未入学的女生,在八道湾里寄住。不久,周建人去上海任职,鲁迅便无形中成了她的监护人。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后来鲁迅离京南下,她仍借住鲁迅的寓所,常常替鲁瑞管理家务和代笔写信。他们之间的通信,维持了许久一段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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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07 当她刚刚考取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时候,校方下令短发的学生必须立即把头发养长;恰好她是剪了头发的,然而同另外的三个短发的同学一律拒不从命。为此,学校当局向各人的保证人、监护人和家长要求督促剪发。校长自己的头顶几乎秃到精光,却偏以为女子的头发可系千钧,实在滑稽得可以。没法子,接连疏通了几回都不奏效,保证人周作人一气之下把聘书退了,鲁迅激愤之余,也便有了关于头发的故事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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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09 一个月前,曾经做过一篇《风波》,其实说的还是头发。一根辫子搅起一场风波,那结果,竟平静得如同死水。九斤老太说“一代不如一代”,而六斤的双丫角还是照样长成了大辫子,装上小脚,在土场上一瘸一拐地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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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11 历史的进步在什么地方呢?多少故人,为了改革中国社会,或者饮弹而死,或者监禁受刑,甚至身首异地,踪影全无!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连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一场革命,轰轰烈烈,难道只是为了换得一块被叫做国旗的斑驳陆离的洋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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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13 又是头发。又是头发。如今,剪发不但为军政官商所反对,连身为校长教员的太太小姐们也反对起来了。头发,已不复是改朝换代的标志,却也成了维系旧礼教的东西。又是头发。又是头发。这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使古今多少人吃毫无价值的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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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15 恰好再过几天就是双十节了,然而,人们也都还记得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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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17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揭去一张日历,N先生的牢骚立刻爆发出来了——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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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19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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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21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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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23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活,便要苦痛一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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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25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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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27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除去细枝末节,N先生和配角“我”都可以看做是作者的两面;他们通过互补,合起来强化议论和抒情效果,从中造出些矛盾和隔膜来。冷嘲热骂,欲纵还敛,使读者在宣泄的畅快中又不能不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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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29 《时事新报》副刊《学灯》的双十节增刊同时刊载了四篇作品,依次是:周作人译的日本小说,鲁迅的《头发的故事》,郭沫若的《棠棣之花》,沈雁冰译的爱尔兰的独幕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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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31 也许,因为《头发的故事》没有情节,通篇都是人物的独白,这种诗一样的直抒式语言,赢得了郭沫若的好感。对于自以为好的创作反而屈居在译文后面的编排次序,他颇为不平,于是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里,径给《学灯》的编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创作是处女,应该尊重;翻译是媒婆,应该客气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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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33 这封信很快在《民铎》杂志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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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8635 不料,郭沫若关于创作与翻译的这种态度,使鲁迅非常反感。他历来看重翻译,以为无异于偷运军火,其作用并不下于创作的。既然他认定了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当然不会对此保持缄默。从此出发,未久,人们也就果然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相向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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