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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北京,已经为一般读者所知道;即使有人不赞成,因为你要讽刺他们,使他们皱眉头,但总算熟悉——有点知名的了。在上海,却还不行。自然,采用老作家的稿子比较稳当,编辑也不至于冒险,但老是用他们的稿子,新作家怎么能起来呢!”鲁迅点起纸烟,吸了几口,说:“所以,我总想自己办点刊物。不让新作家起来,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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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显得不胜感慨,苍白的脸,也因此变得微红起来。这时,许钦文感到自己与先生的距离顿然缩短了许多,于是壮着胆子,把一个总想探究明白而又不好意思开口的问题终于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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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你为什么要给《幸福的家庭》加上那样一个小标题呢?常常有人向我提到这个问题,我回答不好,说实在话自己也很想弄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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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不少报刊发起关于“爱情”、“配偶”之类的问题讨论。其中,有些意见是十分荒唐的。许钦文在《妇女杂志》上看到《理想的配偶》的征文启事,觉得可笑,便写了一个讽刺性的小说《理想的伴侣》。发表以后,鲁迅因此生了一篇小说的构思,这就成了《幸福的家庭》的来由。发表时,他加了一个副题,曰:“拟许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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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小说比起许钦文的原作,显然具有更为开阔的艺术视野。他不仅没有局限于批评个人至上的狭隘的幸福观,针对五四运动的高潮过后,青年知识分子相当普遍的逃避现实、脱离社会的倾向,进一步批判了他们对于现存制度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小说写一个文艺家的角色,为了捞取几文稿费维持生活,面壁虚构了一个题名为“幸福的家庭”的文稿。他不断为现实问题所困扰,最后写不下去,只好抓起仅仅写了一行题目和一堆草草的稿纸揉成一团,掷到字纸篓里。这对鼓吹“天才”和“灵感”的创造社一流的文艺家,也是一个讽刺。总之,只要黑暗而混乱的社会存在一天,就根本不可能摆脱个人的困境,什么爱情、婚姻、家庭的种种讨论,都只是梦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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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许钦文如此认真地提起这个小说的小标题,鲁迅不禁笑了,反问道:“你是怎样猜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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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早就留了胡子,而且在机关里办公,从来不写这类男女私情的小说,所以做一个声明,还有,就是想拉我们青年人一把,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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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鲁迅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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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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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已经在《附记》里写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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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看了我的小说,你才产生了写作的动机,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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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不过那小标题还是有一个‘拟’的问题,所谓‘拟’,首先是拟你的轻松的讽刺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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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的作法,我原是从你那里学来,而且还没有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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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那篇小说,用的是个轻松的讽刺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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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讲《儒林外史》的时候,不是强调这个方法,叫我们好好利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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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不过你没有听清楚‘轻松的’这三个字。自然,我不是说你的笔法已经很老练了,你年纪还轻,怎么可能老练呢?”鲁迅停了一下,说:“我也常常写讽刺文章,但是没有你的轻松,往往弄得很沉闷,我那《幸福的家庭》,你看写到后面,不就渐渐地沉闷起来,露出了本相——‘拟’不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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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自嘲似的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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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静默间,许钦文谈起了小说史的课程,说:“我总觉得你讲的不完全是中国小说史,甚至重点也不放在那里,是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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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是的,如果只是为《中国小说史》而讲中国小说史,那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现在的问题是,首先要使大家明白,我们的老祖宗有许多乌烟瘴气的东西,非反掉不可。但这并不是几个人口头上说说就可以做到的,总要养成一大批能写的青年作家才好。要韧斗,要在文化上有成绩,非韧不可。但是旧势力也很韧,决不是一下子可以消除的。”鲁迅一口气说下来,使劲吸了几口烟,又继续说,“为了那个小标题,《幸福的家庭》发表以后,就起来了一种‘广告’论,说是我那个小标题,是给你做广告的。‘广告’就‘广告’,算得了什么!但不久又起来一种‘同乡’论,这就很无聊了,说是我给你做‘广告’,是因为同乡的缘故。你看,无聊不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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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许钦文回答,他仰起脸,自顾自地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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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开水的过来,鲁迅要他把账算了,把一块银元交给那人,顺熟地打开小包裹,放进报纸,随手包好以后,余钱已经送来。他没有检点,顺手塞进衣袋,就站起身来往外走。许钦文发现,先生的动作分外敏捷,也许是突然想到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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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砖塔胡同的极其简陋而拥挤的小房子里,鲁迅一共写出了十余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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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除了《祝福》和《幸福的家庭》,还有两篇小说:《肥皂》和《在酒楼上》。著名的讲演稿《娜拉走后怎样》和《未有天才之前》,都是在这期间经他校正发表的。另外,还写了论文《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其后来》,校勘了《嵇康集》,编完了《中国小说史略》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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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的出版完成了一种状态。以《祝福》为过渡,鲁迅的小说开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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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个阶段主要取辛亥革命前后的历史为背景,人物大多是记忆中的农民,他们代表了中国的传统意识,自私、保守、自大、蒙昧、麻木,在一个古已有之的封闭的社会里默默挣扎;而刚刚展开的小说创作,则多以受洗于五四运动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为主角,虽然经济条件的改善仍然是他们争取的目标之一,但是使他们深感痛苦的主要是精神追求本身。因此,小说不再重在客观地描写社会现状,而着力表现个体心灵的差异、矛盾与分裂。如果说前者是“遵命文学”,倾注着人道主义的巨大的热情,那么后者的战斗意气已经退减了不少,由于个性主义的挫折和理想主义的幻灭,在刻画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时,不免掺入了作者自己的孤独与伤感。前者结构严谨,语言简朴,凝炼含蓄;后者的技巧方面圆熟多了,形式更富于变化、流丽、泼辣,且恻恻有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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