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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诗《颓败线的颤动》,写一个女性,在做出许多牺牲以后垂老,且因此而被遗弃。当她一旦发现自己被人利用以后,便走出深夜,也遗弃了背后的一切冷骂和毒笑。她的悲愤是大悲愤,故有“无词的言语”,甚至连这言语也沉默尽绝,惟见颓败的身躯颤动,辐射,回旋,如鱼鳞,如沸水,如波涛之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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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大悲愤,也见于前些时候写作的《复仇》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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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生命的大欢喜本在于大爱大憎,拥抱或杀戮。正当他们俩裸身捏刃,对立于旷野之上而准备动作的时候,因愤于路人如槐蚕、蚂蚁般的赏鉴之状,生命乃永久干枯下去,毫不见拥抱或杀戮之意,但当路人们变得无聊时,他们俩却以死人似的眼光,反过来赏鉴众人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归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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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群众不只是看客,而且是充满敌意和杀机的一群。他们钉杀了“人之子”。而耶稣,这个遭到上帝离弃的以色列之王,为了大众而受尽了大众的戏弄,直到被钉在十字架上。他仍然悲悯他们的前途,但仇恨他们的现在。最后,他感受到了碎骨的大痛楚,却又旋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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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受了压迫,为什么不报复呢?鲁迅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但是,谁来裁判,怎样才算公平?他认为:公平莫过于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或以头偿目。在他的心中,一直活着愤世嫉俗的尼采精神。那是战士的孤愤,是大爱者在无爱的人间的自白。人的心理机制需要一种平衡。群众的蒙昧只要构成了心理上的压迫,他便只好施行精神报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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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行进乃是他的运命,如《过客》中的过客,踏过瓦砾,穿过丛葬,就这样从似路非路的地方走过来,而且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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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前面是坟,他也决不回转。“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而他,不正是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自己悲哀,才离开那里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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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息不下,因为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他,叫唤他。他的脚走破了,有许多伤,流许多血,他需要补养,可是不能。他不愿喝无论谁的血,只得喝水,作血的补充。为了这个声音,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既然前面是坟,声音也就成了希望的诱惑,行进成了无休止的折磨。他知道自己是“中间物”,知道努力与希望的距离,他甘愿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推石头那样,作没有结果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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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水。一片布。人世间也不是没有爱,没有怜悯与同情。这出小小“反戏剧”所写的老翁与女孩,就曾给予过客以他所需要的东西。可是他没有接受。他拒绝了。他容易感激,所以害怕感激。他说: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他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他太理智了,太克制了,简直是固执。他拒绝了世界上的一切援助。恐怕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甘愿永远成为一个人,一支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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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过客”就是作者本人,他是否真的这般彻底地拒绝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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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人尊敬他,同情他,爱他,而且这爱也如“过客”般的执著,一往直前,绝不退转,他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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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假如爱他的人是一位异性,年轻的异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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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爱情,别一种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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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1日,鲁迅收到一位陌生人的来信。拆开来一看,那上面写着: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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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点钟中一点钟小说史听讲的,是当你授课时,坐在头一排的座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在听讲时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他立即翻看信末的具名,是:“谨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许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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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许广平,他反过来重头读起,那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话,都是针对北京教育界的现状而发的。学校当局害怕闹风潮,总是以毕业分配恐吓和收买学生,致使学生软化,行动受阻。信里既愤慨于买者的固位恋栈,蝇营狗苟;又愤慨于被买者的廉耻丧尽,人格破产。鉴于这种现象,她深以中国教育的前途为虑,于是只好苦闷下去。她请教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绝对不苦?言辞是十分急切而诚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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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信最后一段说:现在的青年的确一日日的堕入九层地狱了!或者我也是其中之一。虽然每星期中一小时的领教,可以快心壮气,但是危险得很呀!先生!你有否打算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先生!你虽然很果决的平时是;但我现在希望你把果决的心意缓和一点,能够拯拔得一个灵魂就先拯拔一个!先生呀!他是如何的“惶急待命之至”!他变得骚动不安起来。面对一个年轻的痛苦的灵魂,你能坐视不救吗?然而,你又能拿出什么可拯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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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悲的是,苦痛总是与人生相关联。睡熟倒也罢了,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实在太不容易了。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自己就有这毛病,其实这算什么法子呢?苦茶加糖,其苦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而已,但这糖也并不容易找到。平时燃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在烟雾升腾中又何尝见过极乐世界!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至今还到处乱闯,倘使闯入深渊,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尤其是寄希望于自己的青年,将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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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学生在渴待答复,只得将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分两点写了:一,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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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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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鲁迅当天的复信,许广平两天以后才收到。她从信封里抽出印着红线的笺纸,看了第一行的“广平兄”的称呼,看了全信清清楚楚用毛笔写的详细恳切的半训半导的内容,只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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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复读信,不知道该怎样回复才好。对于这种心情,她仿佛已经清楚,可是推究起来却又十分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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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津到北京,追求的只是一个目标:知识和真理。在一片干裂的心田里,有哪一位师长,曾经沛然降落过为她所需要的甘霖?只有鲁迅先生。他虽然上的是小说史课,于社会仍然有剀切的批评,像他的文字一样。但是,听讲的机会实在太少了,一周之内才只有一个钟头!出于内心的这种亲近的企求,上课时,她便偷偷地把他的肖像速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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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先生写信,曾几番踌躇,然后才做出决定的。事情虽然与同乡同学林卓凤商量过,写好以后也曾给她看过,但是在寄出之前所添加的一段话,即关于在学生二字上应不应加一“女”字的议论,显然透露了个中的一点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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