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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22 爱情可以使所有的人变得单纯、温柔而富有活力。在许广平居留期间,鲁迅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声地说着,快步地走着,简直换了一副样子。遇到太高兴的时候,他还双手撑着桌子,像当年做学生的时候上体育课一样,从这边纵身跃到那边。小小的四合院,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他的说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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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24 从此,他们往来更频繁了。一有空闲,许广平就跑来给他校对和誊抄稿子。只要听到门外的熟悉的脚步声,他就会立刻变得快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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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26 鲁迅的师长般的庄严完全崩溃了。许广平不再是“小孩子”了。一天,当他们重新坐在一起时,许广平突然握住他的手,紧紧不放。她要说什么呢?什么也没说。鲁迅的手也轻柔地缓缓地伸了过来,接着就是紧紧一握!彼此都听得见,心的跳动,如两匹野马扬鬃疾驰,以蹄声击打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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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28 一阵风暴过去,鲁迅轻声说道:“你战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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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30 许广平以“平林”为笔名写了两篇短文:《风子是我的爱……》和《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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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32 《同行者》于10月12日发表在鲁迅主编的《国民新报》副刊上面,很明显,她要向一个无爱的世界公开她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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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34 “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得佢俩不知不觉地亲近起来。这其中,自然早已相互了解,而且彼此间都有一种久被社会里人间世的冷漠,压迫,驱策;使得佢俩不知不觉地由同情的互相怜悯而亲近起来。”估计到道德家们的嫉恨,以及可能的猛烈的袭击,她写道:“然而,沐浴游泳于爱之波的佢俩,不知道什么是利害,是非,善恶,只一心一意的向着爱的方向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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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36 在文章里,许广平把鲁迅称作“她”,称作神话中女性化的神“风子”,一方面是故意把事情弄得含混些,另一方面也不无调侃的成分,表达着胜利的快意。另一篇写道:“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于我们不相干,于你们无关系,总之,风子是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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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38 鲁迅也写过类似的两篇文章,一篇叫《死火》,一篇叫《腊叶》。虽然写作的时间相隔半年之久,合起来看,倒像是一副对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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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40 《死火》是许广平到“秘密窝”“探险”过后写的。写前一天,鲁迅首次挑动考试,向许广平发布关于“秘密窝”的试题。文中的被遗弃的“死火”明显是自喻,而一直思索着要把“死火”带出冰谷的“我”,则是许广平。“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这的确是很可感激的。然而,醒来以后怎么办呢?“死火”知道,留下必将冻灭,被带走又将烧完。内心是很矛盾的。那结果,是一同走出冰谷。但刚到冰谷口,“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而“死火”,自然如红彗星般迅忽归于寂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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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42 与其让别人为自己牺牲,毋宁自己烧完,这是鲁迅最初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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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44 八个月后,鲁迅作为“腊叶”再度出现时,已适值群叶飘散的时候而被保存了下来。病叶一片,果真可以保存长久吗?“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的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他不无忧伤地写道,“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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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46 即使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不能永存,被保存的感激也仍旧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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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48 许广平明白,鲁迅含蓄;许广平热烈,鲁迅深沉。而犹疑与忧郁,是只有鲁迅才有的,因为他的负担太重,所受的伤害也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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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50 当鲁迅决定结束多年来的痛苦生活之后,他的顾虑就不只在朱安一人,还有整个社会。他已经是“名人”了,名人有名人的烦恼。在信中,他曾经这般表白过:“思想改变了,但还是多所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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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52 爱情的产生,对鲁迅个人来说具有“革命”的意义。他牺牲太多了,为母亲,为家庭,为青年,为大众。个人的生命价值难道只好体现利他的方面?现在,为他所崇尚的个性主义,是第一次在带有隐秘性质的道德伦理关系上面显示了它的存在。然而无论作为社会成员,还是作为家庭成员,要维护个人的一点小小的权利,都必须接受来自社会的强大的压力。在家族主义制度面前,每个单个的人都是孤独者。还是热血少年的时候,他就曾经为理想中的“人国”呼吁过:立人!立人!其实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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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54 他回顾自己的前半生,那是一条可堪伤悼的孤独者的道路,要说将来,它又通往何处?人在一生中,要是得不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理解、爱护与温存,那是多么可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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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56 关于未来的可怖的悬想,被他加倍地扩大开来,以致形成一个小说的构思:《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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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58 连殳原来是一个改革者。他怀抱着改造社会的热情,结果不但得不到社会的同情和理解,反而接连遭到打击。后来他死掉了,死时陪伴他的是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孤独地来,复孤独地去。不过在死前,他曾冷酷地报复过他周围的环境,包括先前为他所喜欢的孩子们。无力反抗社会,徒然保持着一种精神。把庞大的社会缩小为客厅里的几个人,从而加以尽兴的嘲弄。既是报复,又是自戕,以自戕的方式实行报复,事情本身不就十分可悲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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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60 小说里,连殳这样解剖自己的灵魂: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也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鲁迅自己就写过《求乞者》,在《野草》和别的地方,也都说过类似的话。智慧上的悲观主义,意志上的乐观主义。一个人,只要专一怀想痛苦的旧事,或凝视自己的影子,便多少要带上若干的伤感,不管他实际上有多么健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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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62 在对待爱情问题上,比起鲁迅,许广平要勇敢得多。对于社会压力,相信她有足够的力量去抵抗,但是不要忘记,她的背后耸立着一个大家族。那些族中的长辈会同意她做这样的选择吗?她能够对付来自亲缘方面的压力吗?恋爱的感情是热烈飞扬的,将来慢慢沉淀、冷却下来,她会起怎样的变化?满足了,还是依然不满?到了那时候,即今的有力的翅子会不会停止了扇动?如果从群体斗争的环境中脱离出去,还会如从前的激扬奋发吗?可怕的是精神的蜕变。而且,人生在世界上,经济问题始终是那么严峻。前些时到学校里讲说娜拉,要点就是经济权。她年轻,她想过吗?是不是有很充分的准备?如果将来真的生活在一起,那么凭什么维持生计呢?而今官是丢了,就教书吗?还是写作?除了这两种活计,其实你自己什么也不会做。那么她呢?让她在家里呆着,还是分头做事?难道那是可能的吗?会不会有那么一天,终于以牺牲他人作为你的梦幻的结束?倘使真的那样,你不会感到悔恨和悲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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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64 会馆。同居的破屋。老东西。小东西。加厚的雪花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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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66 子君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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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68 《伤逝》以手记的形式,描写一个小家庭的悲惨的结局。子君是一个个性主义的奉行者,她无视于亲属的反对和旁人的蔑视,同所爱的涓生同居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确,她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同居以后,她什么书也不看,只是忙她的家务,仿佛全部功业都建立在吃饭之中。但不久,涓生失业了,吃饭于是成了问题。为了免得一同灭亡,涓生考虑再三,只好对子君说:“我已经不爱你了!”这是子君万万没有料到的,她终于由她的父亲接了回去,在严威和冷眼中走所谓人生的路,直到它的尽头——一个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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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70 没有遗嘱。一个字也没有。然而,她却留下了几十枚铜元——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在不言中,教涓生能借此维持较久的生活。子君的灵魂是美丽的。她的失败,在于她始终没有自觉到人生的第一着是求生;在求生的道路上,既不能携手同行,也不能奋身孤往,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追求一个凝固的幸福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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