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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不容许他从容地战斗,更毋庸说从容地养病了。在精神上,他固然无法解脱,但是此刻无论如何必须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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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黑名单里列有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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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通知他的是徐旭生,接着,周作人也托人转达了消息。一个下午,许寿裳和齐寿山特地来看他,敦促他立刻离家。走不走呢?权力者总是至高无上的。一个弄文字的人,在思想上可以成为强者,在行动上则必须做一个弱者!他终于走了,在刘和珍、杨德群追悼会过后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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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寄居点是西城莽原社。这里仅有两间房子,荆有麟住一间,另外一间作办事、会客、吃饭之用。中午,鲁迅突然来到,荆有麟便将自己住的里间让出来,自己移到外间去。每天,荆有麟照常外出,鲁迅留在家里看书,写东西。到了晚上,他耐不住寂寞,总要出去走一趟东城,打听一点有关时局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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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突然有三四个青年来访,说是很崇拜《莽原》,特地相约来的。他们都不认识鲁迅,招呼过后,便问收不收外稿。鲁迅故意装出乡巴佬的样子,说是一切都不懂,无法答复他们的疑问。这样,他们只好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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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疑心访问者是侦探,深怕他们再次来找麻烦,于是等到第四天凌晨,装成病人的模样,由荆有麟携带了行李,陪着一起到了山本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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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日本人山本开的私人医院。八道湾时代,全家人都请他看病,鲁迅对这里的医生护士都非常熟悉。虽然,他以病人的资格住在这里,行动却相当自由,可以摆出稿纸写他的文章,或者编校出版物。护士巡查时,每次把体温计往桌上一放就到别的病房去,过些时候再来收取,上面的度数多少她是不管的。家里的人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看他,送文稿、书籍、穿的和吃的;而他有时也出去上课,或回家看看母亲,会他要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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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难前一个晚上,写了《死地》;在莽原社的屋子里,写了《可惨与可笑》。到医院以后,有了比较松余的时间,那篇压在心底里,一直想写而不能写的文章终于完成了,它就是有名的《记念刘和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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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又写下《空谈》、《如此“讨赤”》、《淡淡的血痕中》,《一觉》、《大衍发微》等文字,构成为一个新的创作系列,反复强调他一贯的反对和平请愿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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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政府,如果代表了国民的根本利益,又何劳乎请愿?如果不足以称国民的代表,请愿又有什么用处?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他知道死尸的沉重,因此必然反对不相当的买卖所带来的如此的牺牲。作为一个从来主张“造反”的革命论者,他知道无论哪一国度里常有的事在中国都是例外,决不会主张对一个专制的政府采用“正规的战法”。在几个地方,他以政论家的面貌出现,指出改革虽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世上也尽有流血很多而民族反而渐就灭亡的先例。他认为,这回的流血牺牲,教训是严重的。如果要总结起来,死者遗给后来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许多东西的人相,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阴毒的心,教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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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请愿的事是可以停止了。至于“别种方法”是怎样一种方法,用他的话来说,该就是“最新的战术”:“壕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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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系列文章中,鲁迅的态度有着很微妙的变化,情绪通过理性认识而定向强化了。其一,对言论界代表的憎恶,现在已简直超乎权力者之上。他指出:“这是中国的老例,读书人的心里大抵含着杀机,对于异己者总给他安排下一点可死之道。”凡阴谋家攻击别一派,光绪年间用“康党”,宣统年间用“革党”,民元以后用“乱党”,现在用“共产党”,将来怕也有别的诨号和罪名。他认为,这些“刀笔吏”式的深文周纳的论客,是有比刀枪更可以惊心动魄者在的。其二是对中国青年的颂扬,其热烈的程度,甚至超出于《热风》时期。他清楚地看到,四十多个死者都是青年,他们都是为中国而死的。鲁迅许久没有使用“希望”这个字眼了,当他再度使用它,便自行擦掉了先前一些虚妄的锈色,因为确乎有一个在挣扎在流血的青年实体同它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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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念刘和珍君》写道: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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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4月9日,《京报》正式披露了传言中的被通缉的五十人名单。鲁迅仔细看过,以为排列甚巧,是经过一番严密的罗织的。他立即给章廷谦去了一封信,希望把能了解到的有关五十人的籍贯和饭碗的材料寄来,从中做点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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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以后,他写的《大衍发微》发表了。其中,如数开列了这批人的籍贯职务,以常人所没有的特异的“唯饭史观”,揭示“严拿”的秘密。正如《可惨与可笑》所指出的,所以要通缉他们,无非是为了占据他们空出的“优美的差缺”罢了。惩治手无寸铁的无辜者的名义是何等冠冕堂皇,考其用心,竟是如此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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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齐寿山电话通知许寿裳,说张作霖的部队已经到了高桥了,请他同鲁迅立即避入东交民巷德国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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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冯玉祥国民军撤出北京的当天,鲁迅转移了。次日下午,他又听到晚上可能抄家捉人的消息,担心母亲承受不了这种惊扰,连忙跑了回家,委托许羡苏照顾母亲和朱安,把她们送往俞氏姐妹家里暂避。荆有麟遵照他的嘱托,将他家里的藏书检查了一遍,略微抽出些危险的部分,连同一些必要保留的信件,一并送到一个熟识的米店里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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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德国医院,鲁迅和许寿裳等十多人一起住在一间堆放破旧什物的大房间里。白天用面包和罐头食品充饥,夜晚在水泥地板上睡觉,一天到晚都是乱哄哄的。喜欢清静的鲁迅根本无法适应这样的环境,由于劳顿过度,结果真的害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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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诊断是: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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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被安排到一间很小的病房里。床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排药瓶,每天吃的是医院规定的无盐无油的米饭、麦粥、牛奶,和莫名其妙的蛋糕。在此期间,许羡苏和荆有麟几乎天天来探望他,许广平偶尔也会来。“这种饭实在不能下咽,即使健康的人吃了,也要生病的。”他常常这样向来访者诉苦,让他们代他买些带盐的食物。一天,荆有麟买了四块火腿面包,一下子全叫他吃光了。他根本不管什么医嘱不医嘱,况且,火腿是特别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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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环境是无法进行写作的,但是他又不甘心束着双手不做事,便动手校许钦文的小说集《故乡》。事后,他对许羡苏打趣说,《故乡》乃是“逃生”。从字面上说,“逃生”系指逃难所生,而绍兴土话则指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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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德国医生不赞成无病的人在医院久住,大家只得寻找别的安稳地。这时,鲁迅的胃病也基本好转了,于是随同一些教授移居到法国医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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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空气要比德国医院自由得多,但是并没有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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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段祺瑞的垮台,对于被通缉的教授,据说奉军当局已经表示不加追究了。听到这样的消息,胆子大一点的教授开始向东交民巷以外的地方走动。由于辗转流徙,难于工作,加上经济上难以维持,鲁迅决定回到西三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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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日。太阳还未升起,他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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