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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客在这时的到访,使鲁迅特别感到高兴。原来他是盐谷温教授的女婿辛岛骁,东京大学中国文学系的学生。他给鲁迅带来了盐谷温教授的赠礼:一部元代小说《全相平话三国志》影印本,两种有关我国古典小说传奇的书目,那是小说史研究的难得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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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中国小说史略》之后,在东京,宫原民平的《支那戏曲小说史概说》一书出版。本书多处援用了鲁迅著作中的材料,但是作者从不提及,对此,辛岛骁颇为不满。见到鲁迅,他便自做主张地替宫原民平表示了歉意。他究竟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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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不但不以为意,反而自责道:“我的那本书还有很多缺点,现在被人引用,实在令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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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回答使辛岛骁十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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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使这位异国的青年学生得到更多的专门性知识,鲁迅向他介绍了一位古典小说研究专家马隅卿,并且把自己的名片交给他,以方便他的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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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鲁迅留给辛岛骁的最初印象是一个谦和的学者,那么再见时,则完全成了另一个偏激的忧郁的普通中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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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辛岛骁应鲁迅的邀请再次到他家里造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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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一起喝着绍兴老酒,微微有些醉意时,鲁迅开始变得激动起来。他所谈的,不复是中国旧小说的事情,而是折磨着他的严酷的中国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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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间只有两个人,没有其他陪客,这样,他的谈话也就愈加肆无忌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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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谈中国,谈北京,谈军阀,谈“学者”,谈“三一八”惨案……他第一次如此猛烈攻击示威队伍中的某些领袖人物。他们的利己行为,在他的心里制造了过多的愤懑,但是,却一直压抑着不愿意公开,直到这时,才在一个异邦人的面前找到了这种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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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由于激动,酒后的脸显得更红,颈上的静脉鹰爪般纷纷怒张。“前进!前进!——”他伸直一只手臂,模仿着那些领袖人物的样子和口吻,说:“他们号令天真的学生们向枪口突击,可是他们自己,是决不会站到队伍的前头去面对子弹的!这样干,你说,中国能有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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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饱含泪花的眼睛,凝视着辛岛骁,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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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岛骁惊呆了。这般激情的鲁迅风貌,他从来未曾看见过,此后也再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何其丰富,但一生中也只有若干部分有过一次炫目的闪耀,或许连这一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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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最后落到出走厦门的事情上,但是鲁迅好像存心绕开,并不想深谈似的。默默地,他呷了一口故乡的陈酒,然后停下来,目光无力地垂落到杯子上。杯内,是一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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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朋友叫我去,我才去的,”他黯然茫然地说,“将来很难说,那里能否长期呆下去,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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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已成定局。辛岛骁想不到他还会有这般无可奈何的心情,但是一时又拿不出什么可以应对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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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辞时,鲁迅写了一张纸片递给他,并交代说“这是厦门的地址”;接着,又赠了一部明人小说《西洋记》和一部《醒世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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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前四天,鲁迅回到女师大去,参加毁校周年纪念并发表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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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重印《工人绥惠略夫》,早一个晚上,他一直忙着校阅,且连带想及许多有关中国改革的事情,弄得脑子里很混乱,睡觉也不安稳。这次演讲,就是从书里的内容说起,着重在两个问题:破坏和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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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今日,章士钊、杨荫榆们利用文士的流言和三河的老妈,将一班“毛鸦头”赶出学校,结果学校并没有按照他们的意志解散,居然还开了纪念会来。应该说,这是很可庆幸的。然而,去年的骨干分子,有的已经走散,有的不在人间,不也是破坏者的功德吗?谁可以料想,将来会不会有着更惨重的破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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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不借此机会再次抨击破坏者。演讲措词激切,又游刃有余,闪烁着讽刺的光芒。其中说的“教人要本分的老婆子”式的文人,即指现代评论派中的人物。老婆子自称被主人掌过嘴,其实同《现代评论》一度被段祺瑞的京师警察厅间接没收差不多,都是“忠而获咎”。后来,主人知道老太婆冤枉了,就亲手赏了他一百卢布,不正好同《现代评论》通过章士钊接受了段祺瑞的一千元津贴的事实毫无二致吗?所以鲁迅说:“我们的文人学士措辞决不至于如此拙直,文字也还要华赡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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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些中国式的破坏者同绥惠略夫临末向社会复仇的破坏是极其不同的。至少,绥惠略夫先是为社会做事的,他的破坏一切也是由于社会的迫害所引起;而中国人所以“总要破坏了才快活”,则完全出于利己的动机,他们何尝为社会设想?于是,我们的生活,便成了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的生活;而中国的文明,也便成了这样破坏了又修补,破坏了又修补的疲乏伤残可怜的东西。但是,却很有人夸耀它,甚至于连破坏者也夸耀它,——这是何等地教人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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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将近结束,鲁迅本着战斗的师生情谊,再次以他的“希望”说鼓舞面前的大群青年。他说: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如果历史家的话不是诳话,则世界上的事物可还没有因为黑暗而长存的先例。黑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将来是永远要有的,并且总要光明起来;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我们一定有悠久的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具体的将来很难逆料。就说这女师大,在鲁迅的演讲以后十余天,就由新任的教育总长任可澄和师范部的学长林素园以合并于女大为名,率领警察厅保安队及军督察处兵士武装接收了。从此,被毁的女师大便永远成了教育史上的陈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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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编《华盖集续编》时,收入了这次演讲的记录稿,并作附记曰:“原来刚一周年,又看见用兵了。不知明年这日,还是带兵的开得校纪念呢,还是被兵的开毁校纪念?”无须回答的设问,透露了内心的无可排解的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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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者的破坏带有更大的随意性和灾难性。对此,除了慨然兴叹,实在是无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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