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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始终觉得,高长虹的突然翻脸是有来由的,但是,投稿的纠葛显然不是惟一的原因。在给韦素园的信中,他作了各种猜测,说到某一种可能的原因时,他好像有点不便明言,只是说:“我推测得极奇怪,但未能决定,已在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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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文坛上的一种现象,他认为有进一步揭示的必要,因为启事毕竟做得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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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些天,他接连写了两篇文章:《〈走到出版界〉的“战略”》和《新的世故》,以新颖的形式,泼辣的语言,狠蜇了像高长虹一类青年的“天无二日,唯我独尊的酋长思想”。他指出,这类青年在内太要虚饰,在外太依附和利用了先驱。他们缺乏做人的真诚和勇气。对于前进的青年来说,其实是本无所谓“绊脚石”者的。如果敢于唾弃旧时代的好招牌,敢于正视和坦白自己,则即使真有绊脚石,也会成为踏脚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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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他插入一段相当长的自白。他说,他是一个很平凡的人,要动转,要睡觉,但有个性。他不能没有个性。他承认,他是“党同伐异”的,从来不挂什么“公理”、“正义”之类的金字招牌。他一再申明自己的做人原则:我乃党同而伐异,“济私”而不“假公”,零卖气力而不全做牺牲,敢卖自己而不卖朋友,以为这样也好者不妨往来,以为不行者无须劳驾;也不收策略的同情,更不要人布施什么忠诚的友谊,简简单单,如此而已。对高长虹的“调查”结果,证实了他的推测不为无因。根据传说,他终于查看了《狂飙周刊》第17期发表的一首题为《给——》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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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说:“月儿我交给他了,我交给夜去消受。……夜是阴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阳。太阳丢开他走了,从此再未相见。”韦素园的解释是:“太阳”是高长虹自况,“月儿”是许广平,鲁迅则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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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这样呢?推断未必是确切的,他想,也许是别人的神经过敏,也许是狂飙社的同伙故意附会宣传,但是,出于“单相思病”所引起的病态反应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疑心你破坏了他的好梦,因此嫉恨你。你与她同车离京,是不是存心带她到厦门“消受”呢?上海,北京,不都有了一些类似的传闻了吗?更早一些时候,他在《狂飙》里说的:“我对鲁迅先生曾献过最大的让步,不只是思想上,而且生活上。”什么叫“生活”?那意味不是很明显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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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属于末一说,则太可恶,使我愤怒。”12月29日,鲁迅写信告诉韦素园说:“我竟一向在闷葫芦中,以为骂我只因为《莽原》的事。我从此倒要细心研究他究竟是怎样的梦,或者简直动手撕碎它,给它更其痛哭流涕。只要我敢于捣乱,什么‘太阳’之类都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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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迫不及待,第二天就跟高长虹“捣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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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捣乱”就是胡来。无须正规战法,论辩还有什么必要呢?该弄的都弄过了。当他决定以讽刺性的形象把高长虹一类标本化的时候,作过的《补天》便成了新的诱惑,在女蜗胯下画一群小东西确曾使他感到惬意。太可恶了!……太阳,月亮,太阳,月亮……读了诗之后,一整天脑子里都旋转着太阳月亮,于是,他也就连带想到了射日的羿和奔月的嫦娥。《淮南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娥窃以奔月。”恰好,太阳月亮都可以混到一块。还有《孟子》说的:“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愈己,于是杀羿。”哈哈,连小人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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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完全避开羿“射十日”、“断修蛇”、“禽封”的黄金时代,而表现他的困境。由于善射,乃致连生活也不能维持。为了喝一口鸡汤,他居然来回跑了二百里路,还得挨老太婆一顿毒骂,外贴十五个白面炊饼;接着,又差点儿遭了弟子逢蒙的暗算,幸而有防身的“啮镞法”;最后是妻子嫦娥弃他而去,独自飞升。总之是运交“华盖”,接连倒霉。他从来未曾有过“追月亮”的打算,道士送的金丹就一直被他放在首饰箱里,即使后来说是要“追上去”,也不是为的月亮,而是被他视为生命的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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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蒙和嫦娥都是利己主义者,逢蒙学会了射术,便要谋害老师,而且到处造谣诽谤,破坏羿的声誉,贪天之功以为己有,在领教了逢蒙的各种卑劣手段以后,羿仍然笑着教训他:“你闹这些小玩艺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又说:“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意儿……”嫦娥贪吃懒做,让羿终日为她奔忙,还喋喋不止,且用高长虹式的语言骂道:“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羿不但毫无怨尤,而且仍然为她设想,以致自责起来:“不过乌老鸦的炸酱面确也不好吃,难怪她忍不住……”他善良,坦诚,大度,无须听女乙女辛诸如“战士”、“艺术家”之类的奉承话,一样不要“纸糊的假冠”。但是,他又是疾恶如仇,不容欺负的,怒射月亮的场景足以表现他的战士的雄姿。他目标如一,不改初衷,在遭到亲人叛离以后,依旧追随不舍。文章多处写到马,对于一匹多年陪伴他的坐骑,他充满着关切之情。当他不得已终于做出服药升天的决定以后,仍然对女庚说:“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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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小说《奔月》最后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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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与逢蒙、嫦娥的态度在这里有了最鲜明的对照。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自己也觉得太过,做起事来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在羿的身上,是掺和着鲁迅的人格气质特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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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羿是一个悲剧英雄。鲁迅借他抒愤懑,获得某种愉快,但也表达了内心深处的孤寂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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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登在1927年1月25日版的《莽原》上面。离厦时,他这样做了总结:“但从去年以来,我居然大大地变坏,或者是进步了。虽或受着各方面的斫刺,似乎已经没有创伤,或者不再觉得痛楚,即使加我罪案,也并不觉着一点沉重了。这是我经历了许多旧的和新的世故之后,才获得的,我已经管不得许多,只好从退让到无可退避之地,进而和他们冲突,蔑视他们,并且蔑视他们的蔑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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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反击是有力的。《奔月》发表后,尚钺便有信来,显出大不舒服的样子。不久,狂飙社也就解体了,其中或许有别的原因,但是鲁迅接连的报复性行动肯定起了促进的作用。从此,高长虹真的走出出版界,带着他的“贫穷与自由”,开始了长长的漂泊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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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置首于一人之足下,甘心十倍于戴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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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厦门的生活,始终笼罩着淡淡的哀愁;但他也承认,中间还夹带些愉快:复仇的愉快,爱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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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分手以后,当他乘海轮颠簸于浪涛之间,便一直凝视着后面不远不近的一只轮船,疑是许广平乘坐的广大号。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害马”了。到了厦大以后,几乎每天都到邮政代办所里等许广平的信。寄出的信也很频繁,有时天天一封,一天两封,甚至在夜里出门把信投入邮筒,直到接到许广平的“命令”,不准“夜半临深池”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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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期会面的日子太迢遥了,哪怕是两年。时空的距离使人煎熬得苦。作为一种抗拒,他常常独坐而默念远人,尤其在电灯下,窗外大风呼呼或明月皎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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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男性,女性的思念特别热烈而柔韧。从赴广州的头一封信开始,许广平便用英语“亲爱的老师”称呼鲁迅,文中或称“乖弟弟”、“傻孩子”,具名是英语和拉丁语的合写:“你的害马”,信写得很长,很细致,常常以鲁迅的健康和安全为念。她也喜欢默念,在那夜不成寐和早上梦醒的时光。为了使鲁迅在冬季取得一种恒定的温暖,她赶织了一件藏青色毛背心,同一枚日本进口的“金星石”图章一起寄去。在图章上面,镌刻着世界上最美丽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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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信件穿梭般往来,邮筒成了彼此共同关注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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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鲁迅,许广平不但交付了全部的女性的热情,而且以她对社会和人生的直观把握,影响着自己的这位阅历丰富而疑虑颇多的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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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校才几天,她便了解到全校学生的政治态度以“右倾”为多,有少数是西山会议派,其余都是盲从。对中山大学的五委员,她也做了比较中肯的分析,以为从总体上“完全左倾”。在她看来,广州虽然复杂,但思想较为自由,“现代派”是禁止的,而“共产书与人”则可以明火执仗,通行无阻,所以积极鼓动鲁迅前来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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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颇惊异于“广州一般人也不欢迎共产”,通过进一步观察,发现在“党立政府”内部派别繁多,甚至出现“互相倾轧”的“叫人闷气”的现象。她认为,广东“民气甚盛”,“有似法国革命时情形”,如果共产党与国民党左派联合,是不难打倒右派的,但是,也得看北伐的前景如何,是否可以继续向帝国主义胜利进攻,在党内组织方面是否压倒反动派。她虽然已经发觉中大的一些委员向右转,向后转,中央政府的人物,也多是灰色接近树的派的,然而仍旧主张鲁迅按原计划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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