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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到彻底的沉默是不可能的。虽然,他从书本子上知道古来森严的党锢之祸,而且亲历了清末民元以来的各种险恶的风波,但是天生的好斗性格,却不容许他留在世故的茧壳里。他憎恶中庸、忍让,以此为卑怯,既然他是一个时时解剖自己、审判自己的人,就必然会从极度的克制中挣脱出来,虽则从旁人看来或许有失凶猛,而显得格外沉重与迂回。总之,他不能放弃他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他知道那是他的使命。即如蜜蜂,有刺便用,一用便丧失掉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情,正如这种两难的状态构成了他的基本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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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5日,才隔了一天,鲁迅又出席了以学校特别党部和学生会名义召开的欢迎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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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由朱家骅主持并致欢迎词,他说,周先生是思想先驱者,新文化的革命家,杰出的战士,诸如此类。又是纸糊的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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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朱家骅走到旁边,向一个个子矮小的长发布袍的人鞠躬,请他演说。呵!鲁迅先生就是他?他就是名作家、思想界的权威者?这时,掌声像大海的浪潮一样哗然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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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把腰微微一屈,站起来踱到了讲台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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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静肃的大礼堂。楼上楼下,密密麻麻坐满了学生,他们正屏息等待着一个导师的慷慨激昂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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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却慢吞吞地用低沉的声调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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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开欢迎会这件事是不大好的,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欢迎。现在欢迎了,不说话不行,要说又无话可说。朱先生说我是‘革命家’,我这个人能有什么‘革命’?和章士钊斗就算‘革命’;当时,我在教育部当差事,章士钊把我的差事给撤了。我有一个老娘要养活,没有钱了,当然要斗,不给饭吃,就斗到底!就是这么回事,这能算‘革命’吗?因此我要申明,我并非什么‘革命家’和‘战士’。如果我真是一个战士,便该不来广东了,应该留在北京或厦门同恶势力作斗争,然而,我现在是悄悄地到了广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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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很轻松,幽默,的确没有沾带一点战士的火药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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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很惹人讨厌,这里也讨厌我,那里也讨厌我,实在无地可跑了;这时恰好中山大学委员会打电要我来这里,”他咽了一口唾液,继续说道,“我为什么要来呢?听人家说,广州是很可怕的地方,而且赤化了!既然这样,我就想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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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广州印象,他的声调依然是那般平缓。他说:“我到这里快一个礼拜了,并没有看见任何可怕之处。据我两只眼睛所看见的,广州比起旧的社会,不见得有什么两样。纪念列宁的电影,还有许多工会的组织,在外省确实看不到,但这也并不稀奇,原来是很平常的现象。说是‘赤化’罢,连红颜色的东西也不大看见。街上的红布标语,中间也还用白粉写的字——‘红中夹白’。我是从来不‘革命’的,我对这种革命还有点害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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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说害怕革命吗?怎么可以攻击“革命的策源地”呢?鲁迅未免太放肆了!在热烘烘的革命舆论中成长的青年,自然少有思考所在环境的本质,像这样一盆浇头冷水,怎么能不使他们感到震骇!一个自称不是“战士”的战士,就这样不期然地开始发起攻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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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谁也不曾怀疑他的坦诚。他了眼,习惯地把全场环视了一遍,然后说道:“广东实在太平静了,因此,刺激和压迫,也不免太少了,诸位青年不知是何种感觉,我是觉得不大舒服的。因为我从前受的刺激和压迫太多了,现在忽然太轻松了,反而不高兴起来。我好比一个老头儿,本来负着很重的担子,负惯了,忽然把担子从肩膀上放下来,一定觉得像少了什么似的,怎么可能高兴呢?”他也提高了嗓子,大声地说:“这个时候,我以为极像民元革命成功的时候。大家不要以为目的没有了,要做的事也做完了,个个觉得很舒服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许多要做的要建设的还未着手,我们必须紧张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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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最后,说到文艺运动,便如剥茧抽丝般一气往下说:“文艺这东西是不可少的,究竟我们还有意思,有声音,有了这些便要叫出来,我们有灵魂,得让它叫出来使大家知道。虽然有的是旧的意思,有的是新的意思,但不论新旧,也当一齐叫出来……有的以为怕人家骂,这也不要紧,若是没有人骂,反而觉得无聊得很。好比唱戏,台下的拍掌喝采,固然要唱下去,就是喝倒采,也要唱下去,唱完了才算……思想旧也不要紧,也可以发表,旧的对于新的来说不是全无意义的。有了旧的,才可以表示新的。有了旧的灭亡,才有新的发生,旧思想的灭亡,就是新思想的萌芽了……我以为文艺这东西,只要说真话,暂时总可以存在的,至于将来,可也不必管它,现在是过渡的时代。不过,新的运动也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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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坐不住了,变得骚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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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挥了一挥那双瘦硬有力的手,口号般说出了最有力量的话:“现在不是沉静的时候了,有声的发声,有力的出力,现在是可以动了,是活动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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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说告终,长时间的掌声淹没了所有活跃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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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溜了出来,学生们也一起跟着他向门外拥去,把他重新包围起来。问题连珠炮式地发出来,简直无法应付。他诚挚地说了许多话以后,才脱离了大家的包围,回到大钟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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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他便没有安静的时刻。题字的,谈话的,求序的,问难的,一天到晚地闹个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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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说也还做过几回,这实在是无法逃避的事。临时到来一班青年,连劝带逼,便绑架似的拉将出去。于无可奈何之中,只得自作规定:演说以十分钟为限。这样,他又觉得自己是到“革命的策源地”来做洋八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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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广州的活动,成了广州地方报刊的热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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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评论、肖像,不断刊登出来,甚至有人开始研究他的胡须了。与初到厦门的气氛相反,一时间,真是热闹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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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久处在这工商业化的广州,心灵真是感觉得枯燥极了,烦恼极了:我们很希望鲁迅先生能多做些作品惠与我们,给我们以艺术精神上的安慰。同时,希望先生继续历年来所担负的‘思想革命’的工作,引导我们一齐到‘思想革命’的战线上去!”《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现代青年》的文章,喊出了广州知识青年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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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讲演,即使是批评,青年也一样报以积极的热烈的响应。张迂庐著文说,鲁迅是“敢于向牛鬼蛇神正视的”,“最有对待叭儿狗的本领”。毕磊写道:“广东文坛实在太寂静了”,“我们必须用全力来打破,用全力来呼喊,在这沉静的沙漠上猛喊几声。”刘一声第一次这样指出鲁迅的战斗特点:“有人说过他是用医生诊视病人的态度去写小说的。这话如果不错,那么,他当然是用泼皮打狗的态度去写论文的了。在前者,他用的是解剖刀,在后者,他用的是短棒。他对于封建社会和它的遗孽是如此的仇视,憎恨到使他丢了医生的解剖刀,变成泼皮,拿起短棒,去和他们相殴打。”又说:“他的攻击法是独战的,不是群众的,所以他不高喊冲锋陷阵的口号,只是冷笑,呐喊。”最后,他用了激烈的反诘语气鼓动说:“两广的青年呵!我们欢迎鲁迅,我们认识了鲁迅么?我们有决心和勇气去创造这个新时代的使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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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广州的民气的确很盛,没有谁指责鲁迅犯了“攻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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