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23124
1706023125
那是一段老树,无需泥土,只是浸在水中便有枝叶抽出,青葱得可爱。植物的生命是顽强的,然而,它赖以维持的大地是那般狭窄,给予是那般菲薄,怎么可能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呢?每想到那被压抑的生命,他心里便有一点凄怆的况味,所以写道:“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1706023126
1706023127
本来现在就不是整理旧稿的时候。
1706023128
1706023129
一天,山上正义来访。
1706023130
1706023131
山上正义笔名林守仁,日本作家、诗人和新闻记者。1926年10月,他以日本新闻联合通讯社的特派记者身份,来到正处于革命高潮的广州。今年2月,在鲁迅来粤以后不久,他曾有过一次访问。他是鲁迅的崇拜者,一直认为鲁迅是出色地生活着的中国人,中国文学的勇敢而顽强的引导者。
1706023132
1706023133
当此黑暗、血腥的时刻,出于对鲁迅的处境的关心,他又前来寻访了,自然也不无一点职业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位已经隐蔽起来的战士,是不是依然保留着昔日傲兀的姿态。
1706023134
1706023135
比起大钟楼,这里窄小多了,但因此也显得更为谨严。最触目的是靠墙的一列书架,其上塞满了木板土纸的毛边书,主人就陷入这汉魏丛书和唐宋诗文等古书堆中,以毛笔楷书,默默地翻译随他一起从北京流亡到这里的德国童话《小约翰》。
1706023136
1706023137
两个人对坐着,彼此一下子找不出什么可说的话,大约都同时感受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1706023138
1706023139
正在这时候,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号声、口令声和脚步声。他们靠近窗口往下看,原来是一群工人模样的人举着“工会”和“纠察队”的旗子,从大马路上并排走过去。
1706023140
1706023141
电杆上,贴着很多标语,写着“打倒武汉政府”、“拥护南京政府”等等;下面,还有因为没有彻底剥光而残留着的“联俄容共是总理之遗嘱”、“打倒新军阀蒋介石”等意义完全相反的标语。
1706023142
1706023143
“真是无耻之徒!直到昨天还高喊共产主义万岁,今天就到处去搜索共产主义系统的工人了!”鲁迅果然忍不住说话,语调里包含着一种近乎冷峻、阴暗和绝望的东西。
1706023144
1706023145
山上正义不禁回想起初次会见的情景。
1706023146
1706023147
那时候,鲁迅初到广州,广州的文学青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欢迎态度,但接着就有人表示不满和失望了。他们所期待于鲁迅的,是要他作为一个实际运动的领导者,同他们一起走上街头,高声议论革命与文学或革命与恋爱的话题,同群众一起摇晃着旗子游行和演说。可是,出现在他们眼中的鲁迅,毕竟不是民元时代的中学教员,而是一位阅历丰富,在高唱三民主义的广州发现危机的严峻的观察家,一个既如饥如渴地追求着光明,又在那光明和学生们的轻率的喧声中预感到未来的黑暗和压迫的怀疑论者。
1706023148
1706023149
在大钟楼,山上正义曾问起对广州的看法,鲁迅回答说:“广州的学生和青年把革命游戏化了,在平和的环境里容易受娇宠,使人感觉不到真挚和严肃。倒是从经常处在压迫和摧残之中的北方青年和学生那里,可以看到严肃认真的态度。”
1706023150
1706023151
谈到革命文学问题,他还这样说过:“在广州,尽管有绝叫,有怒吼,但是没有思索;尽管有喜悦,有兴奋,但是没有悲哀,没有思索和悲哀的地方,就不会有文学……”
1706023152
1706023153
因为鲁迅说久未吃到日本的饽饽,山上正义就带他到英法租界沙面,从一家日本人的店里买了,带到珠江边上的一棵老榕树下,一边吃,一边听他说话。反映在他眼里的广州,乃是一个以独裁代替自由,以群众代替个性,以专政代替平等,以教条代替创造的地方,几乎到处都呈现出与政治宣传截然相反的事实。这不能不使他感觉困惑、焦躁、愤慨,但也分明留有一种很深的创痛。
1706023154
1706023155
他对外国朋友显得相当直率,而在公开的演讲里,就谨慎得多了。听着他那无顾忌的议论,山上正义立刻想到:他不会在广州长久呆下去的吧?即使想呆下去,也是无法做到的……
1706023156
1706023157
现在,他的种种议论果然得到验证了,而自己的判断,看来也未必是无谓的杞忧。山上正义发现,眼前的鲁迅消瘦多了,仍然穿着灰黑色粗布衫,头发显得特别长。他嘴里含着半截香烟,毫无笑意,不但没有一个预言家的自得之色,反而更加冷峻和阴郁了。
1706023158
1706023159
山上只是默默地听着,找不到一句可以安慰的言语。
1706023160
1706023161
在这以后,两人还见面交谈过几次。山上觉得,革命与文学,是鲁迅的两个基本视点。对此,他的观察十分独到,而且前后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1706023162
1706023163
他说:中国并没有什么新文学运动,什么也没有,一切都走向死灭。在连使用白话都被视为异端的土地上,是不会有什么文学建设的。
1706023164
1706023165
他说:在中国是不能靠搞文学吃饭的。在报纸杂志等没有得到发展机会的中国,就是写了小说也卖不出去。没有哪个书店会出版卖不出去的书。光是写没有出版希望的书,那就只能饿死。
1706023166
1706023167
他说:我的小说都是些阴暗的东西。我曾一时倾慕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今后我的小说大约也仍是些阴暗的东西。在中国,能够有什么光明的东西呢?
1706023168
1706023169
他说:中国革命的历史,自古以来,只不过向外族学习他们的残酷性。这次革命,也只是在“三民主义”和“国民革命”等词句的掩护下,肆无忌惮地实行超过军阀的残酷行为而告终。可悲的是,我们仅仅在这一点上学习了工农俄罗斯……
1706023170
1706023171
他并不打算写什么评论之类,说完也就算发表了。在充满着政治恐怖的日子里,能在房子里发发牢骚已经是一种福气,还想怎么呢!
1706023172
1706023173
神圣的悲愤,使山上正义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从这时候起,决心翻译他的最富有思想洞察力的作品——《阿Q正传》。记者发现,鲁迅早在十年前就预见了今天的事情,并从中道破了今天徒有其名的革命的罪过和失败的意义。
[
上一页 ]
[ :1.70602312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