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23506
当鲁迅把这幅立轴送给内山时,内山发现,署名的下面没有盖章。鲁迅经他指出,随即探手于身边的印泥,按了一个指印。人到忘情,即所谓至交。至交又何必区区于形式呢?
1706023507
1706023508
对于内山,至今连私事,也可以不加隐瞒了。有一天,鲁迅到书店去,直白地告诉他说:“老板,我结婚了。”
1706023509
1706023510
“同哪一位?”
1706023511
1706023512
“那个姓许的。”鲁迅说,“我本不打算结婚,因为人们太为我们操心了,说了不少话,想到这样下去对大家都不好,所以结婚了。”
1706023513
1706023514
“你的太太不是在北京的吗?”
1706023515
1706023516
“那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
1706023517
1706023518
在上海所有的朋友中间,鲁迅从来未曾这样宣布过。而所谓朋友也者,也无非是往来较多一点的熟人而已。对鲁迅来说,真正的朋友,应当是在共同承受的痛苦中间彼此感通的人。这个条件未免太苛刻了。即如内山,便有不少隔膜之处。可是他笃实,真诚,在上海这块惯于以商人眼光看人的地方,毕竟是难得的。尤其作为一个外国人,对中国怀有一种乡土般的热爱,更是令人感佩。在中国,即使“爱国者”成打成打地产生,然而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热爱自己的祖国的呢?
1706023519
1706023520
在景云里,鲁迅住二楼的前屋,许广平住三楼,两人的住房是隔离开来的。这种似乎形式主义的做法,使熟识的人们颇感困惑。作为人道主义者,他既然要在名分上为朱安保留应有的地位,那么,就不可能为自己的爱情赢得一个正统的、合法的形式。这是尴尬的。但是,他重视的是内容。他相信事实的力量。
1706023521
1706023522
对于爱情和婚姻问题的这种不彻底的处理,给鲁迅的论敌,以及社会上的遗老遗少制造了攻击的方便。他曾收到一位署名周伯超的信,说有人宣传他“讨姨太太”,“弃北京之正妻而与女学生发生关系,实为思想落伍者”。直到他逝世前一年,此间报纸仍在造谣,并称许广平为“鲁迅之小爱人”而加以笑骂诬蔑。鲁迅的办法是“自画招供,自卸甲胄”。自然卸起来并不如说得轻松。
1706023523
1706023524
特别是许广平,许多打击都是缘她而来的。有流言说,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是鲁迅的“佳偶”,鲁迅所以离弃朱安,全在她从中作梗。因为她和鲁迅同居,她的亲属便中断了同她的联系。一些好意的同学亲友,则陆续来信询问实际情形,表示愿意在经济上给予接济……
1706023525
1706023526
在写给老友的信中,许广平作了如下深情的表白:其实老友面前,本无讳言,而所以含糊至今者,一则恐老友不谅,加以痛责,再则为立足社会,为别人打算,不得不暂为忍默,今日剖腹倾告,知我罪我,惟老友自择。……周先生对家庭早已有十多年徒具形式,我亦飘零余生,向视生命如草芥,所以对兹事亦非要俗世名义,两心相印,两相怜爱,即是薄命之我厚遭挫折之后的私幸生活……我之此事,并未正式宣布,家庭此时亦不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谅责由人,我行我素……在幸福的体验中间,明显地存在着一种压抑感。鲁迅不会不知道。他看过这封信,说是“说得我太好了一点”,内心自然是十分感激的。
1706023527
1706023528
然而,他并不可能感觉满足,至少不可能长期做到这一点。在幸福的底端,他已经感到了某种苦痛的碰触。他的怀疑与忧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并且他过于怜惜生命个体,始终不肯放弃精神上的企慕与追求。其实,爱情并不意味着个性的消解,相反它应当通过新的形式得以强化。如果两性的结合,可以让人在世俗的欢乐中获得满足,个人的欲求因此而进入酣眠的状态,所谓爱情,也就完全被毁绝了。对于生命实体,无论是哪一个层面,包括爱情所具有的苦难的质性,他都一样有着至深的感悟。
1706023529
1706023530
现实的问题是:许广平的朋友邀她去办关于妇女的刊物了,那么,去不去呢?
1706023531
1706023532
一个年轻女性,理应出去做事的。她不应该像子君那样整天地忙家务,只懂得照顾阿随和小油鸡之类,她应当有她的广大的世界。可是,果真如此,自己的生活岂不是又要回到从前一个人干的孤境中去?如果不这样,还能怎样呢?让她呆在家里不出来,你不觉得太自私了一点吗?半年之后,在回答李秉中“结婚然否问题”时,他在信中写道:“结婚之后,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后来又说:“结婚之后……理想与现实,一定要冲突。”所说虽然带有普泛的意味,但多少总融进了一些切身的感受。
1706023533
1706023534
许广平外出做事,应当说,也不无从生活方面着想的。从广州带过来的薪水就不多,今后将赖什么维持生计?教书,还是写作?要是教书就难以从事译著;可是教书不自由,而且至今已毫无这方面的趣味了。那么,处在一个不安定的环境里,写作就可以顺当地进行吗?在这里,杂志确乎不少,书铺的经济状况却并不见佳。许寿裳有信来,说是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意欲聘为“特约著述员”,但不知是否出于敷衍?要做学问,与人斗争的事自然减少许多,然而恰恰为此,他就觉得于自己并不相宜。目下是什么时候?著述!他们需要著述些什么!每想及南京政府,他就感到气闷之至。
1706023535
1706023536
离粤时,曾向朋友表示说“但可玩玩时,姑且玩玩”,而且确也有过游一次杭州的打算,但此刻已没有这样的时间和心思了。看上海的情形,比北京复杂得多,一一对付怕也要很吃力。你到底是准备在这里长住呢,还是客居一个时候?如果不想久呆,又当投往何处?
1706023537
1706023538
住地隔邻是大兴坊,北面直通宝山路,竟夜行人,或唱戏,或吵架,嘈闹得可以。最苦是隔壁住户,日夜搓洗麻将,高声谈笑,兴发时把牌重重掷落桌面,有如惊堂木的击拍,真是不胜烦扰,无可如何。虽然有许广平温情的慰解,他仍然无法摆脱内心的焦虑,人生最根本的焦虑,尤其在夜里。
1706023539
1706023541
91. 演讲系列:真假知识阶级·指挥刀和文学家·新女性与传统
1706023542
1706023543
初来的两个月,不断的应酬、陪客、演说,忙得不亦乐乎。而这忙,鲁迅在信中说得很幽默:“是于自己很没有益处的。”
1706023544
1706023545
可是,演说却使大学校园里的青年知识分子受益匪浅。这种近于巡回式的演讲,以平均每周一次的密集的方式,成了鲁迅近期思想的辐射中心。
1706023546
1706023547
“四一二”大屠杀,逼使他在新的历史环境里重新做出抉择。革命被最后断送,说明“火与剑”实际上已为政治野心家所利用,所以,在鲁迅看来,革命仍然是一个幻影,在中国的土地上是未曾发生过的。在这里,他把单纯的革命战争给否定掉了。这一否定带有某种思想回归的性质。因为在北伐期间,他确曾受了宣传的蛊惑,而表示愿意聆听“大炮的声音”。当然,所谓回归,并非退回到原来的唯思想革命的思路上去。现在,他开始认识到,思想革命同政治革命必须结合起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思想应当成为政治的附庸,相反意味着思想意识的相对独立性和积极参与性。而思想的物质力量,只能来源于社会的底层:新兴的无产者及其斗争。
1706023548
1706023549
作为人道主义者,一贯具有反叛意识的人,向一党专政的反人道的新型封建政体发起挑战,是思想发展的必然性倾斜,一种无法改变的方向。自从清党运动暴露了一个号称代表“国民”利益的政党的本质以后,鲁迅看到,新一代的权力者同往昔的封建寡头毫无二致,虽然用了近代最时髦的主义装扮自己,却同样是敌视自由、民主和人权的力量。在书信里,他确曾声明说“关涉政治者一概不做”,但是命运注定他不可能成为大时代的脱逸者。他的系列演说,就是以政治为中心,通过政治与思想,政治与文艺,政治家与知识阶级,其中包括文艺家的严峻对立展开的。
1706023550
1706023551
10月25日,在劳动大学的讲题:《关于知识阶级》。
1706023552
1706023553
知识分子的地位和作用如何?他们的出路何在?在中国现代史上,这是一个十分突出的重要的问题。
1706023554
1706023555
在鲁迅看来,知识分子最大的特点是有知识,能思想,是思想革命的主体。但是,作为社会的主要角色,却遭到了“能否存在”这一境遇的致命的威胁。他指出,知识和“强有力”是不能并立的。权力者不许人民有自由思想,以为各个人思想发达了,各人的思想不一,民族的思想也就不能统一了。故统一思想,对强有力者说是头等重要的。知识者自身同生存空间的冲突,由是变得无法避免。
[
上一页 ]
[ :1.70602350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