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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晴朗的下午。他又来了,坐在许广平的床上,显得很悠闲地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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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过给他起个什么名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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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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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想起两个字。因为是上海生的,是个婴儿,就叫海婴吧,你看怎样?”他说,“这名字读起来好听,也容易写,而且绝不会雷同。译成外国名字也简便,何况古时候的男人也有用婴字的。如果他大起来不高兴这个名字,自己随便改过也可以,横竖我也是自己在另起名字的,这个暂时用用也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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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小到孩子的命名,他也不肯自专,而又想得这么精细周到。许广平深情地凝望着他,微微点头道:“你想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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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上海人的习惯,不论是谁,都喜欢叫“弟弟”,也许,这是最初从护士小姐的口里叫起来的,“弟弟”也就成了海婴日常的称呼。他还有许多小名,是家里私下叫的,譬如,林语堂把鲁迅誉为“白象”,鲁迅便拿来赠送海婴,叫他“小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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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天之后,许广平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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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鲁迅是希望她多住几天的,但是许广平不愿意。她看到他每天不时奔走于医院与寓所之间,总是静不下来,心里非常不安。她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过多地拖累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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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毕竟是人生的港湾。踏进台阶,踏上楼梯,她的心里就感觉到了舒坦和温暖,及至走到卧室,更是惊喜异常,不由得默颂爱力的伟大。床边已经摆起了小桌子,楼上安放些茶杯、硼酸水之类的常用品,还有一盘精致的文竹,每一件家具,尽可能地调换了位置,以期换起一种新鲜感。平时,鲁迅是不大留心过问这些琐事的,现在却自动地安排它们,而且是如此合适,比她往日所布置的齐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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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做了母亲,便可以领受到男性的加倍的同情和怜惜。这时候的体贴温存,实在是远胜于初恋时代的。那时,多少还保持着女性的矜持,不像现在这样,可以舒展地躺在床上,等待着身体在一个竭尽忠诚的男人的照料下一天天复原起来。眼看着在面前走来走去的熟悉的瘦小的身影,许广平常常从心底涌起一股热意,感激?愧歉?大约这就叫做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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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起来,他更是一个好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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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工作,他都在楼下,把客堂改在书房,这样工作起来可以静心一点,还可以避免用烟熏了小孩。在会客的时候,也省得干扰许广平的休养。可是,只要到了夜里12时,他必然上楼,主动代替新近雇请的女工,担任到2时的值班。2时以后,才由许广平值夜,留意海婴的服食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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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值班时,常常抱着海婴坐在床头,手里搬弄一些香烟盒盖之类,发出锵锵的声响,逗引小孩高兴。倦了,他就把海婴横抱在臂弯里,从门口到窗前,来来回回地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胡诌的平平仄仄的摇篮曲:小红,小象,小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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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象,红红,小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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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象,小红,小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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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小象,小红红。有时,又改口唱一首无字的歌:吱咕,吱咕,吱咕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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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咕,吱咕,吱吱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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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咕,吱咕,吱咕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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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咕,吱咕,吱吱咕……海婴,成了家庭生活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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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给养,甚至洗浴,鲁迅都得费心尽力。“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已经不仅仅是发议论的题目。——“闸门”沉重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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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通过诊断,料定母乳不足,于是再三劝告他们雇一位奶娘,并且建议在医院里找,这样验身体更为方便些。但是鲁迅执意不肯,一定要许广平亲自照料。由于他们俩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鲁迅又不怎么相信别人的经验,除了医生,惟一可请教的就是“育儿法”之类的书籍,这样一来便闹了许多笑话,吃足了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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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浴看似简单,实际上也很讲究。回到家里以后,等到许广平稍稍能够起床了,鲁迅就商量着给海婴洗浴。他不愿假手别人,不许用未曾开的水,其小心实不下于古董商搬弄一件刚刚出土的稀有的陶器。一只小面盆,盛半盆温水,由许广平托住小孩的身子,由他来洗。刚刚浴毕,小孩就冷得脸色发青,全身发抖,弄得他们狼狈不堪,只好草草了事。但小孩反应很快,身体立刻发烧,如此几回,后来竟连打开衣服也不敢了。鲁迅吩咐许广平,必须每小时查看一次小孩的尿布。他是学过医的,许广平不好反对,结果小屁股被湿污所浸而脱皮了。没法子,只好又去看医生,医生亲自介绍看护每天来给小孩洗浴,这样一直延续了七个多月。“还是让她洗罢,”一天,鲁迅苦笑着对许广平说,“我们洗病了更麻烦,我多写两篇文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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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是海婴生病的时候,小有伤风,便使他坐立不安,甚至几近于眠食俱废。他本来就是一个容易焦躁的人。遇到这种时候,除了自己带去看医生之外,白天一定把孩子放在身边,到了夜里才交给女工照管,即使这样,也还得不时到她们的卧室去打听。小孩有些微咳嗽,最先听到的还是他。为了省得他操心,许广平每每不当是一回事,忍耐着不加理会,但是他更敏感,时常叫她留心听,督促她去看。遇到许广平睡熟了,如果不是咳得太厉害,他总是不打扰她,自己一个人照料。有时候,忙够了,就叹一口气说:“唉!没有法子,自己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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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深知这种人生的负累,都不想要孩子,然而瓜熟蒂落,这已经是无可如何的事情。但当有了孩子以后,又不胜怜爱之至,待许广平从医院里回来没几天,他就给海婴照了相给母亲寄去;每逢朋友到来,必定从卧室里抱出来给他们看,给母亲或好朋友写信,几乎都要带上海婴的名字。一个天生仁爱的人,是没有不喜欢儿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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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希望,而希望的所在,不正在于未来的儿童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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