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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在所有的中国作家当中,他恐怕是最和中国的历史、文学与文化错综复杂地连结在一起的一个人。他的某些政治评论几乎是无法译成英文,因为,由于不可能公开地攻击反动统治,他的文章经常是用中国过去最黑暗时期的某些人物、事件和思想来影射讽刺的镶嵌品。”“通过这些政治评论,中国的和西方的两条丰富的文化巨流在畅流着,它们的风格简直像蚀刻铜版画一样优美地表现出来。”“他认为思想和表现的自由,是人类成就的要素。他的文字的风格是与众不同的,因此即使用了许多笔名,也无法掩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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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出生在美国的“大地的儿女”,于1928年底作为德国《法兰克福日报》的特派记者来到中国,从此加入中国人民的斗争的行列。自从通过翻译家夫妇董绍明和蔡咏裳的介绍认识了鲁迅,她就深深地为鲁迅的思想和人格所吸引。她把德文译本的自传体小说赠送给鲁迅,并在扉页上写道:“赠给鲁迅,对他为了一个新的社会而生活和工作表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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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炎热的下午,董绍明夫妇访问了史沫特莱,请求她租一家小的外国餐室,好在那里举行庆祝鲁迅五十诞辰的招待会和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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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那天将被邀请的人,是代表着“危险的思想界”的。董绍明叫她放心,说所有的客人都只是口头邀请,并且发誓保守秘密;同时,在通往餐室的各个路口,都将会安排专人放哨,不会发生意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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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7日下午。很好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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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沫特莱同董绍明夫妇站在一家名为“苏腊巴业”的荷兰西餐室花园的门口,看着从前面交叉的马路上陆续前来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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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夫人许广平和爱子海婴的陪同下很早来到。他身材矮小而又虚弱,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长衫和一双胶底布鞋;光着头,没有戴帽子,短头发刷子似的竖着。从外貌看来,他的面孔同普通的中国人一样,却非常富于表情,一种充满生气的智慧就从这上面流露出来。他见到史沫特莱很高兴,用德语简单地作了交谈。他的风度,他的语言,他的每一个手势,都放射出一种完美的人才可能具有的魅力。在他的面前,史沫特莱突然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呆子似的粗野笨拙和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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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们很快到齐了。这时,鲁迅便回到花园里去。史沫特莱再三转过身来看他。他因某些手势而举起来的细长而生动的手,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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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混杂的而又令人兴奋的集会。到会的不下二百人,这种景象使史沫特莱感到惊异。她就住在附近,知道这一带布满侦探,可是这么多人的集会却居然瞒过了他们的眼睛。在这些客人当中,有作家、美术家、教授、大学生、演员、新闻记者、学者。还有一个是红军协助会的代表,一个刚刚出狱的反帝同盟的代表,一个地下出版的共产党报纸的编辑。还有两位有地位的人士,他们的光临,并不是因为同意鲁迅的信念,而是对他的正直、勇气和学识表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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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时,有一半客人走掉了。另外有几个人前来代替史沫特莱他们放哨,于是他们来到餐厅里,同几十个人一起进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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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过后,宾主作了热烈、恳切的祝词,演说接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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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是熟悉的,而且不懂中国话,因此他并不使史沫特莱感到担忧。可是,那些中国侍者却是可注意的,对于知识者的集会,他们居然那么全神贯注地从旁倾听。每当有侍者走出房去的时候,史沫特莱都注视着他的行动,留心他是否去打电话给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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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的发言总是带有激进的色彩,听着令人鼓舞。他们谈着近代的思想,谈着黑暗的现实,谈着红军的成长,谈着文化团体的组织,谈着鲁迅五十年可宝贵的生活,欣慰于他的健康,希望他永久地做他们的领导者和保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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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鲁迅真美!——大约当他快乐的时候,或是对于什么东西发生兴味的时候,他总是这么美丽的……史沫特莱猜想着,目光不时地从演讲者那里移到鲁迅身上。她发现,他的脸老是那么动人,眼睛老是带着智慧和情感而闪耀着,只是在今天特别的美丽。他身上的绸袍增加了他的美,增加了他的一份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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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自始至终仔细地听着青年的发言,把他的注意力从一个演说者迅速地转向另一个演说者,而他的食指,一直在缓缓地抚摸着面前的茶杯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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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的人演说完毕,他便站了起来,开始平静地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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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沫特莱是第一次听鲁迅的演说。她一面细心捕捉外面街道可能出现的捕人车的隆隆的声响,一面仍在倾听着鲁迅的声音和朋友的翻译。渐渐地,她竟忘记了捕人车的事了,所有的侍者也都因静听鲁迅的发言,而忘记了侍候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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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着自己平生的故事。从中国到异邦,从乡村到都市,在平静的讲叙中,时时快刀似的切入对于自己的解剖。他说,现在被请出来领导无产阶级的文学运动,还有他的一些年轻朋友要求他当一个无产阶级作家。他要是真的装作一个无产阶级作家的话,那就未免太可笑了。他的根,他的创作生活,是植在半封建的乡村中,在农民中和知识分子中的。除了自己的故乡和周围一些知识者之外,对于其他任何的知识集团知道得很少。可是,他又一直不满于学生及其他知识者思想中的一些古老的阴暗的东西。关于无产阶级文学,他知道自己不能写,但可以翻译。如果把苏联作家的重要作品译成中文,对于中国青年作家是有指导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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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他也不相信中国的知识青年,没有体验过工人和农民的生活、希望与痛苦,便能产生出无产阶级的文学。他希望受过教育的青年,能分享工人和农民的生活,从他们的生活中汲取素材和必要的养分,当然也不能忽略对西方文学艺术的学习。总之,创作是从经验中,而不是从理论中产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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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会快要结束时,一个青年人把身子弯向史沫特莱,摇着头,低声地说:“太令人失望了!你说是吗?我说的是鲁迅对待无产阶级文学的态度,这种态度,只能使青年人为之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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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沫特莱出生于工人家庭,当过烟厂工人、书刊推销员,生活培养了她对职业的知识分子的敌对情绪。在她看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做过体力劳动,他们的写作,是一种同实际经验脱了节的职业。对于他们,甚至连“青年”这样一个普通的名词,也仅指学生而言,对于工人和农民从来采取一种同情但却是优越的态度。他们创造出许多自称为“无产阶级文学”的东西,多是人工造作的,是对于苏俄文学的一种笨拙的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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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对那青年回答道:“我完全同意鲁迅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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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革命艺术家不只是关心艺术目的,还关心艺术生产的工具和手段。所谓“倾向性”,就不仅仅是思想的呈现,它必然地从艺术形式上反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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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知识分子在物质生活上带有极大的依附性和寄生性,因之在思想意识上也多表现为上倾性,忽视了广大的下层社会。像鲁迅这样始终保持着一种下倾的态度,对劳苦大众表现出近于宗教的献身的热忱,是极其少有的。但是,他愿意做一个精神引导者,虽然并不承认自己为“导师”,却不肯迎合和取媚大众。他知道,中国文字是如何的繁难,在短时期内做出“平民文学”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在语言文字的运用方面,他执意保留自己的个性,创造着有点古奥有点艰涩的既热烈又凝重的风格。然而,在他的意识深处,却有着一种负罪感。为了偿还这笔精神债务,在他所熟悉的艺术种类中,他觉得惟一可以转让的是作为视觉艺术的绘画,而木刻,是其中最富有大众品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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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刻,也即版画的材料极其简单,只须一把小刀和一块木板,再配上纸墨,就可以产生一种艺术了。当革命时,版画的作用更广,虽极匆忙,也顷刻能办。在鲁迅看来,中国画的表现力是不够的,而油画和水彩画的颜料又太贵,目前大约只有从木刻艺术中培养新型的艺术家。现代艺术最坏的倾向是沙龙绘画,而他们是应当有着与之完全不同的方向的。加以在中国,印刷技术相当落后,倘美术家自己画,自己刻,自己印,就不但可以使原作避免失真,流布也能较为广远,不再如那些巨幅或长卷,固定一处,仅供几个人鉴赏。中国人有着欣赏水墨画的习惯,年画,小说绣像,在乡间也都不难觅得,而且确实曾经赢得少年时的自己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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