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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山说不远处有一家日本人经营的花园庄旅店,来客并不很多,并说老板是他熟识的。花园庄就花园庄。鲁迅决定了。天底下其实本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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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间,内山委托王宝良雇了几辆黄包车,亲自把鲁迅一家护送到花园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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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眼前一直浮现着柔石的面影:晶亮的前额,眼镜片后面的永远燃烧着热情的目光……一个很好的青年,具有台州人的硬气而又忠厚得有点迂的青年……他弄文学,创作,翻译,组织朝花社,努力扶植刚健质朴的文艺,理想是高远的,但是又不是那种心粗气浮的物类,连最细琐的杂务都统统归他做了……他受同类的压迫,遭同类的虐杀,而生前总相信人们是好的。有时同他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吗?——不至于此吧?……”他迂到不敢跟女性一同走路,后来改变了,也总是保持了三四尺的距离。然而,当他和自己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简直是扶住自己,生怕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总之,无论从旧道德或新道德看来,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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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殷夫、冯铿……自己曾托柔石送过两回书给殷夫的:一回是裴多菲的两个集子,一回是一个美国记者作的中国游记。然而,先后都落在“三道头”之类的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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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毕磊,还有刘和珍,还有秋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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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与死总是纠缠在一起。当鲁迅深深怀念着这些已殁的生命时,他不能不因死亡的方式而追索人类生存的一种特殊方式,也即斗争方式来。秘密到组织会党,暗杀,公开到请愿,散发传单,飞行集会,一代又一代,难道非此不足以解救中国吗?当冯雪峰到花园庄里看他,他不只一次地说过类似的话:“做法是还得想一想的。”也许,他一生也不可能知道内情,不知道柔石的被捕是否根源于叛徒的告密,正如不知道苏联党内斗争的详情,不知道其后著名的“大清洗”一样,但是,至少他是不同意共产党青年目下的这种过激的方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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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多的是沉默。在过度的愤怒或过度的悲哀时,都会使他一语不发。冯雪峰初来,他的话就总共不超过十句,偶尔说的,也是笼而统之的近乎抗议和感叹的话:“这样下去,中国是可以给他们弄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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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中国的封闭和愚昧,鲁迅不能不把改革的希望寄托在先觉的知识阶级的身上,而民众是只好等将来再说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现实斗争使他看到,中国的知识阶级仍然是那么缺乏独立性,那么空虚,那么软弱,甚至趋附于黑暗势力。这种种矛盾一直煎熬着他,以致使他惟只确信自己的独战力量,而视各种的知识集团为空无。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又何其单薄呢!在对于同代人的失望之中,他不能不对年轻一代的知识者抱有期待。中国毕竟需要知识者。而今,连这惟一的希望也被摧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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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自从成为执政党以来,就把先前的关于自由、民主、人权等种种政治诺言完全抛弃了。他们成了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动物。然而,他们是权势者,诅咒又如何呢?政权依然傲视你而岿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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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文章。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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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谣言蜂起了。上海的《社会日报》,天津的《益世报》、《大公报》,沈阳的《盛京时报》等,纷纷揭载鲁迅被捕或已死的消息,甚至传为“共党中重要分子”、“任沪红军领袖”。这些谣言,是足够可以杀人的。于是,用书信、电报探询鲁迅的人,一天天多了起来。远在北平的母亲,竟也为此担忧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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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的当晚,就把积存的信札给烧掉了,为的是避免连累无辜的朋友。此刻,朋友的心都在周围悸动了,信又怎么可能不写?写了得毁掉,毁掉了还得写。就如眼下的世界,在不断的破坏之下,也还得有人去修补一样,即使那结果不免仍归于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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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连给许寿裳、李小峰、韦素园、李秉中、荆有麟、曹靖华等去了信。开始给许寿裳写的一封,体裁和从前的大不相同,全无句读,避掉真名而用“索士”和“令斐”,其实都是同一个自己,为许寿裳所知悉的。而且以换住医院的说法,代替出走,等等。然而,无意的幽默总觉凄然。他写信给在日本的李秉中说:我自旅沪以来,谨慎备至,几乎谢绝人世,结舌无言。然以昔曾弄笔,志在革新。故根源未竭,仍为左翼作家联盟之一员。而上海文坛小丑,遂欲乘机陷之以自快慰。造作蜚语,力施中伤,由来久矣。哀其无聊,付之一笑。上月中旬,此间捕青年数十人,其中之一,是我之学生。(或云有一人自言姓鲁)飞短流长之徒,因盛传我已被捕。……其实我之伏处牖下,一无所图,彼辈亦非不知。而沪上人心,往往幸灾乐祸。冀人之危,以为谈助。……文人一摇笔,用力甚微,而于我之害则甚大。老母饮泣,挚友惊心。十日以来,几于日以发缄更正为事,亦可悲矣。今幸无事,可释远念。然而三告投杼,贤母生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生丁今世,正不知来日如何耳。东望扶桑,感怆交集……他焦苦地等待着柔石等案件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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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前后,他见过柔石写给同乡的两封信。在头一封信里,报道已经上镣,并说案情牵累太大,一时恐难出狱;又说跟殷夫学德文,没有忘记自己的事业和应作的努力;还透露一个讯息说,捕房和公安局几次讯问“周先生”的地址而终无所获,仍然像以往在马路上行走时一般,以生命保护着他。第二封信便很不同,措词非常惨苦,还说冯铿的面部都已浮肿了。传说跟着更加纷繁,说可以赎出的也有,说已经解往南京的也有,但都没有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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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愈来愈冷,他不能不常常惦念柔石在那里有没有被褥?信中要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但终于有一天,一切侥幸的想法都被铁的事实粉碎了,再也无须乎牵挂。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的二十三人,已于2月7日或8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柔石的身上,足足中了十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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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茫的心海顿时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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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京华堂主人小原荣次郎买兰归国,他书赠一首七绝,表白了一个现代的流放者的悲痛的心情:椒焚桂折佳人老,独托幽岩展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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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惜芳馨遗远者,故乡如醉有荆榛。几十年前的积习重新苏醒,从此,他断续地写了不少旧诗。真正的诗是从痛苦的深渊里产生的。在中国传统诗歌的韵律里,有一种与生命本体的悲剧成分密切关联的因素。他找到了这种因素,并且娴熟地运用富于民族象征意味的古老的意象,使之和谐地唱出世纪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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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为在花园庄里时常陪坐的长尾景和作字一幅,题的是唐人钱起的《归雁》,全诗云:“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月亮!月亮!他多少回呼唤着凝望着照彻人生长夜的这一轮孤光,而不胜其寂寥!时间逝去,生命逝去,埋首于哀悼又有什么意义?长天渺渺,月轮皎皎,清怨不绝,亘古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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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湘灵歌》:昔闻湘水碧于染,今闻湘水胭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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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灵装成照湘水,皓如素月窥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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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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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完瑶瑟人不闻,太平成象盈秋门。又《无题》:雨花台边埋断戟,莫愁湖里余微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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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美人不可得见,高丘依旧寂寞,同样使用楚辞的凄迷的意象,寄寓伤悼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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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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