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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46 早在1930年,杨邨人便以“文坛小卒”的化名,在小报上登出一则消息,说鲁迅“拿到当今国民政府教育部大学院的奖赏”,于是乎大开汤饼会,庆祝婴孩的周年生日,不料因此引起郁达夫对亡儿的记忆,顿时伤感起来云云。大学院的钱是拿了的,但不是“奖赏”,当然后来到底被教育部裁撤了。至于“汤饼会”之类,更是无中生有。然而,鲁迅保持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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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48 直到杨邨人的自白出来以后,鲁迅才作了《青年与老子》一文,揭露了他人格上的虚伪。为此,杨邨人写过《聪明之道》,但也同他化名柳丝写的《新儒林外史》一样,鲁迅按原样放在文集的后记里,略加评点就算完了。因为事实上,杨邨人已由自己的作为告发了自己,“滑稽文章”又何劳反驳呢?怕因此玷污或浪费了自家的笔墨,其实这也是鲁迅的洁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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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50 然而,杨邨人却上门寻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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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52 《文化列车》刊登了他的《给鲁迅的公开信》,说鲁迅以诸葛亮自居,在鲁迅眼中,无产阶级大众都变成了阿斗。文中还说鲁迅向他放冷箭,而他实际上又是如何为鲁迅的老态而惶恐,如何“出诸至诚”云云。显然,装出一副娇态,企图给鲁迅的答复制造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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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54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鲁迅终于写了一篇《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而信中,不只是为了答复杨邨人个人。正如他所说,“个人倒还在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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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56 杨邨人的公开信以大量的篇幅写到鲁迅的老态。又是年纪问题。分明袭用了当年创造社太阳社的战法,而远为卑劣。诚然,年纪是属于个人的,再说也近乎无聊。答复时,鲁迅只写了短短一段,并且声明道:“我即使老,即使死,却决不会将地球带进棺材里去,它还年青,它还存在,希望正在将来……”也许真的是老了的缘故,近来,竟会不时地想及故乡,想及亡友,想及生命,而且每想起来都不免有些焦烦。但当有人要拿衰亡来威吓他,又要做出特意关心的哀悯的样子时,他便只有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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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58 愤怒,却没有使他要借“无产阶级”一类名义来凌压对手,或者任意把对手夸大为国民的公敌。对于杨邨人,他只是称作“革命场中的一位小贩”,以同“奸商”区别开来。所谓奸商,在他看来有两种,一种是国共合作时代的阔人,颂苏联,赞共产,而到清党时,又用共产青年或共产嫌疑青年的血来洗自己的手,依然是阔人,特点是时势变了,而不变其阔;一种是革命的骁将,杀土豪,斗劣绅,激烈得很,遇到挫折,便称“弃邪归正”,骂“土匪”,杀同人,也激烈得很,特点是主义改了,而仍不失其骁。小贩具有投机气味,但并没有反过来做大批的买卖,仅在竭力要化为“第三种人”,过比革命党较好的生活而已。这是鲁迅从中国革命实践中归纳出来的“阶级论”,很有自家的特色,但又非常精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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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60 在《伪自由书》后记里,他便对杨邨人一类革命小贩有过很深刻的批判。他说,革命文学者借革命来推销他自己的“文学”,则革命高扬的时候,他正是狮子身中的害虫,而革命一受难,就一定要以各种理由,走出阵线之外,好则沉默,坏就成为叭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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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62 杨邨人没有沉默,结果成了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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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64 “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鲁迅曾经这样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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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66 因为接待过萧伯纳,他就遭到一次意外的攻击。这次攻击不是来自敌手,而是文学社同人,然而决非“乱发的流弹”是可以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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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68 春间,郑振铎从北京来到上海,建议创办《文学》杂志,借此恢复《小说月报》。在“一二八”战争中,商务编译所被炸,所有杂志全部停刊,战后复刊时,由于商务印书馆经理兼编译所所长王云五的干预,《小说月报》被压了下来。对于郑振铎的创意,曾在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的茅盾和胡愈之自然是赞同的,同时也得到鲁迅的支持。这样,《文学》编委会便在一次晚宴上产生了。这次晚宴,鲁迅是出席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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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70 《文学》第二号,主编傅东华化名伍实,在上面发表《休士在中国》一文,无端虚构事实,对鲁迅加以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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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72 文章说:“美国黑人作家兰斯吞休士(Langston Hughes)于7月初经由苏俄到中国,比之不久以前萧翁来华的声势,真所谓‘不可同日而语’;不但码头上没有士女们的欢迎,就是日报上也不见他的名字。这里面的道理自然很简单:萧翁是名流,自配我们的名流招待,且惟其是名流招待名流,这才使鲁迅先生和梅兰芳博士有千载一时的机会得聚首于一堂。休士呢,不但不是我们的名流心目中的那种名流,且还加上一层肤色上的顾忌!”倘事实如此,鲁迅不就成了一个势利卑劣的小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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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74 对于人格的被污辱,他是不能忍受的。他维护人的尊严犹如生命,且不独于自己为然。在北京的时候,就有对于魏建功的《不敢盲从》的抗议,以及对错记杨树达事件的补充声明。自同陈西滢等笔战以来,诬蔑和侮辱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也就无须加以洗雪。因为那是小报,是敌人,略具识见的读者一看便可明白的。可是,《文学》却不同,它是挂了冠冕堂皇的招牌的,而他自己又是同人之一,何以一至于此呢?莫非缺一个势利卑劣的老人便不行,这才让他在文学戏台上跳舞一下,以博得观众的一粲吗?他愈想愈气愤。他不是这样的角色,他要声明还有能力跳下这可怕的戏台。那时,就无论怎样诬辱嘲骂,都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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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76 他立即给文学社写了一封信,但很短,要求公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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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78 信上,他严厉指出:“我看伍实先生其实是化名,他一定也是名流,就是招待休士,非名流也未必能够入座。不过他如果和上海的所谓文坛上的那些狐鼠有别,则当施行人身攻击之际,似乎应该略负一点责任,宣布出和他本身相关联的姓名,给我看看真实的嘴脸。”休士他是见过的,但他认为并无辩说的必要,只要求对方就捏造的事实加以澄清。作为同人或朋友,分明在背后捣鬼,见面时倒又装得十分客气,——他是不愿意的。后来提到为此退出文学社的事,他说:“宁可与敌人明打,不欲受同人的暗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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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80 《文学》第三号同期刊登了鲁迅、伍实的来函,以及编委会回复鲁迅的函件。伍实的函中解释了为文的本意,承认没有侮辱或奚落之意,希望能够消除误会。编委会的复函公开了傅东华的名字,从文学社的立场,对《休士在中国》的发表作了说明,末了表示歉意,希望能取得鲁迅的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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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82 上海《新垒》月刊发表文章,题目叫《文学社向鲁迅磕头》,对编者与作者之间的这种正常的函件往来实行攻击,说:“鲁迅之威风,文学会之驯服,至此我们才知文坛权威左联领袖之尊贵,才见到一幅文坛奴才的写真”;“鲁迅以父系制度时代的亲权,再加上一个左联背后的政权,当然要严加斥责,而《文学》不能不作贤妻孝子的表示了”。鲁迅不但没有代表任何政权或党派,也从来未曾做过什么领袖导师之类,更没有那种生杀予夺戏弄威权的表示,而事实上他也无权可弄。倒是从此以后,由编者的聊以塞责、患得患失而推定《文学》的“未必高明”,从而渐就回避了,直如他所说的那头躲进深山密林里舐伤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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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84 当然,在鲁迅与傅东华之间,也还保持着某种表面上的周旋,如继续给《文学》供稿,推荐一些青年作家的作品等,这是他基于对中国的整个政治文化环境的进一步恶化的认识,而不得已采取的变通手段。水至清则无鱼。当所有的出版机构都已经被权门所垄断或被俗物所把持,你当置文学于何地呢?只好迂回着干大众的事业。这是无法可想的。像他这样个性倔强的人,做起这些违拗本性的事情来,是不能不感到极大的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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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86 两年后,傅东华因私事求助于他,他一样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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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88 傅东华的儿子傅养浩得了伤寒症,多方延医,却日见严重。后来,傅东华打听到鲁迅认识福民医院的院长,便托黄源求告鲁迅,希望能请这间医院的医生诊治。鲁迅是学过医的,知道这种致命的疾病,闻讯十分焦急,立即和黄源赶到福民医院,把小山濠一医生请到傅东华家里。诊毕,再由鲁迅陪送小山濠一返回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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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90 结果,傅养浩被送进福民医院治疗。住院期间,鲁迅还曾几次前往探望。这种殷勤,傅东华是不无感动的。傅养浩出院后,傅东华专门写了一封信向鲁迅致谢,鲁迅没有回复。他没有必要回复。因为奔走的本意,乃在“救救孩子”,并不是为了傅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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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92 鲁迅逝世时,在众多的吊唁的人群中间,有一个十七岁的学生。他是特地向学校请了假,跑到万国殡仪馆里来的。在鲁迅的遗体前,他眼含热泪,恭恭敬敬地鞠躬三次,还是不忍离去。他就是傅养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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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294 在他的心中,鲁迅是使他重获第二次生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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