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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徐懋庸的一封信:在目前,我总觉得先生最近半年来的言行,是无意地助长着恶劣的倾向的。以胡风的性情之诈,以黄源的行为之谄,先生都没有细察,永远被他们据为私有,眩惑群众,若偶像然,于是从他们的野心出发的分离运动,遂一发而不可收拾矣。胡风他们的行动,显然是出于私心的,极端的宗派运动,他们的理论,前后矛盾,错误百出。即如“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口号,起初原是胡风提出来用以和“国防文学”对立的,后来说一个总的,一个是附属的,后来又说一个是左翼文学发展到现阶段的口号,如此摇摇荡荡,即先生亦不能替他们圆其说。对于他们的言行,打击本极易,但徒以有先生作着他们的盾牌,人谁不爱先生,所以在实际解决和文字斗争上都感到绝大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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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知道先生的本意,先生是唯恐参加统一战线的左翼朋友,放弃原来的立场,而看到胡风们在样子上尚左得可爱,所以赞同了他们的。但我要告诉先生,这是先生对于现在的基本的政策没有了解之故。现在的统一战线——中国的和全世界的都一样——固然是以普洛为主体的,但其成为主体,并不由于它的名义,它的特殊地位和历史,而是由于它的把握现实的正确和斗争能力的巨大。所以在客观上,普洛之为全体,是当然的。但在主观上,普洛不应该挂起明显的徽章,不以工作,只以特殊的资格去要求领导权,以至吓跑别的阶层的战友。所以,在目前的时候,到联合战线中提出左翼的口号来,是错误的,是危害联合战线的。所以先生最近发表的《病中答客问》,既说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普洛文学到现在的一发展,又说这应该作为统一战线的总口号,这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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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参加“文艺家协会”的“战友”,未必个个右倾堕落,如先生所疑虑者;况集合在先生的左右的“战友”,既然包括巴金和黄源之流,难道先生以为凡参加“文艺家协会”的人们,竟个个不如巴金和黄源么?我从报章杂志上,知道法西两国“安那其”之反动,破坏联合战线,无异于托派,中国的“安那其”的行为,则更卑劣。黄源是一个根本没有思想,只靠捧名流为生的东西。从前他奔走于傅郑门下之时,一副谄佞之相,固不异于今日之对先生效忠致敬。先生可与此辈为伍,而不屑与多数人合作,此理我实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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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不看事而只看人,是最近半年来先生的错误的根由。先生的看人又看得不准。譬如,我个人,诚然是有许多缺点的,但先生却把我写字糊涂这一层当作大缺点,我觉得实在好笑。(我为什么故意要把“邱韵铎”三字,写成像“郑振铎”的样子呢?难道“郑振铎”是先生所喜欢的人么?)为此小故,遽拒一个人于千里之外,我实以为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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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就要离沪,行色匆匆,不能多写了,也许已经写得太多。以上所说,并非存心攻击先生,实在很希望先生仔细想一想各种事情。真是骄横恣肆,达于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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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虽然攻击的是巴金、黄源、胡风几个人,其实是向没有加入“文艺家协会”的人们挑战,不放过任何异己者。写信的虽然是徐懋庸一人,背后却是一伙。他们何尝维护什么统一战线?白天里讲的冠冕堂皇,暗夜里做的又是一些离间、挑拨、分裂的勾当,有左联的时候如此,现在仍然如此!忍耐了这么久,早就想做一篇文章,写它几万字,把历来所受的闷气都说出来,或也可以算是留给将来的一点遗产。然而,都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一直拖了下来。而今,箭在弦上,是不得不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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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鲁迅收信的当天,冯雪峰来看他。他余怒未息,一边把信递给冯雪峰,一边说:“真的打上门来了!他们明明知道我有病,这不是挑战是什么呢?过一两天我来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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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雪峰觉得,这是公开批评周扬和解决两个口号纷争的一个很好的机会,是非答复不可的;但是,看鲁迅的身体远没有恢复健康,又因为六月间曾以“O.V”笔录的形式,代他草拟过两篇文章,还算符合他的意思,看完信后便说:“还是由我按照先生的意思去起一个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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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了,你已经给我替过两次枪了。这回,我可以自己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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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时,冯雪峰仍然向鲁迅要了徐懋庸的信,说:“让我带去再看看。”回到住处,当晚就动笔起草了一篇公开信模样的文章,用意是给鲁迅做个参考。如果可用,他想就这么发出去,省得让一个病人再耗费心思,而且也免得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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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看了拟稿以后,平静地说:“可以的,但我要重新写过。”隔了一会,又补充说:“前面部分都可用,后面部分,有些事情你不清楚,我来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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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二三天,冯雪峰再到他家里来时,稿子已经由许广平誊抄出来了。拟稿几乎全被红笔勾画过,还有整整四页,是他用毛笔在白宣纸上加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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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的题目是:《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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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部分基本上是冯雪峰代拟的,说的是鲁迅对于抗日统一战线和文艺界统一战线的态度,以及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关系。其中说这个口号是鲁迅提的,是冯雪峰有意借鲁迅的威望,以图缓和空气,停止国防文学派的攻击。鲁迅接受了这个要求,关于两个口号的解释,即使有些地方与本人的原意不大切合,鲁迅也没有作什么改动,只要在大的方向上没有太大的出入,就无须字斟句酌,尽可以让它在实践中加以修正和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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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一战线问题。文章说:文艺家在抗日问题上的联合是无条件的,只要他不是汉奸,愿意或赞成抗日,则无论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鸳鸯蝴蝶都无妨。但在文学问题上我们仍可以互相批判。应当说:作家在“抗日”的旗帜,或者在“国防”的旗帜之下联合起来;不能说:作家在“国防文学”的口号下联合起来。文章对各种不同派别的文艺家表现得相当宽容,但是对动辄加入以“破坏统一战线”罪名的“指导家”,则是十分的严厉。文章说:“据我的经验,那种表面上扮着‘革命’的面孔,而轻易诬陷别人为‘内奸’,为‘反革命’,为‘托派’,以至为‘汉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因为他们巧妙地格杀革命的民族的力量,不顾革命的大众的利益,而只借革命以营私,老实说,我甚至怀疑过他们是否系敌人所派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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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口号问题。文章认为,问题不在口号由谁提出,只在它有没有错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为了推动左翼作家奔赴抗日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前线,为了补救“国防文学”这名词本身的在文学思想的意义上的不明了性,以及纠正一些注进“国防文学”这名词里去的不正确的意见而提出来的。这名词在本身上,比“国防文学”的意义更明确,更深刻,更有内容。文中特别驳斥了“标新立异”的说法,说:“拒绝友军之生力的,暗暗的谋杀抗日的力量的,是你们自己的这种比‘白衣秀士’王伦还要狭小的气魄。我以为在抗日战线上是任何抗日力量都应当欢迎的,同时在文学上也应当容许各人提出新的意见来讨论,‘标新立异’也并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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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有效地孤立和反击周扬、徐懋庸等人,冯雪峰在拟稿中对茅盾和郭沫若有意做出让步和妥协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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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有几处提到郭沫若,并且引用了他的话,其实不是不可以省略的,郭沫若明显地属于国防文学派,但是只要有那么一点意见,或几句说话是可取的,就立即加以利用。说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一事曾经同茅盾商计过,算是冯雪峰撒了一个小小的谎。为了表明新口号在文艺界中的代表性,同时也为了表明鲁迅一向愿意同茅盾合作的态度,冯雪峰在拟稿之前和茅盾商量,要求同意有这样一个事实。既然冯雪峰以共产党和他个人的名义要求他,他也就同意了。此外,质问《红楼梦》、《子夜》、《阿Q正传》是“国防文学”或“汉奸文学”,也的确是很牵强的。这里以几部名作并提,无非为了提高《子夜》的声价,以换取茅盾的好感,争取他对参加议决新口号一事的确认,和在实际行动中对新口号予以进一步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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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拟稿的前面部分在于政策和口号的理论分析,倾向于理性的冷静,那么后面增写的部分则主要从事人格批判,充满着搏战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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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写的部分是从这里开始的: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问凭据,则说是得自转向以后的穆木天口中。转向者的言谈,到左联就奉为圣旨,这真使我口呆目瞪。再经几度问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当时自然不欢而散,但后来也不再听说胡风是“内奸”了。然而奇怪,此后的小报,每当攻击胡风时,便往往不免拉上我,或由我而涉及胡风……从此,在“章士钊”、“陈西滢”、“创造脸”之后,又多出了一个新名词:“四条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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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交代和胡风、巴金、黄源诸人的关系时,鲁迅更多地说到胡风,从而证明“田汉周起应们”的发昏、说谎、诬陷、造谣,如何的“左得可怕”。其中,“我倒明白了胡风鲠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这样一句近于定评的话,是原稿没有,后来加上去的。他严正声明说:“不能提出真凭实据,而任意诬我的朋友为‘内奸’,为‘卑劣’者,我是要加以辩正的,这不仅是我交友的道义,也是看人看事的结果。”友情之于他,其神圣并不亚于信仰。正由于过分地看重友情,所以才不惮于“同人”的背叛,“朋友”的反目,而至于珍爱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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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几次提到上海的一份小报《社会日报》。它任意诬陷鲁迅和鲁迅的朋友如胡风、巴金、周文等,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鲁迅在年初有信给茅盾说:“我已连看了两个月,未曾发见过对于周扬之流的一句坏话,大约总有‘社会关系’的。”这种关系无非是宗派关系,因宗派性活动而成文中所说的“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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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派主义与权力的结合是十分可怕的。由于领导者的运动,于是才有了大布围剿阵的“群仙”,或是纠集在大纛之下的“群魔”。鲁迅多次在信中作过类似的表示:“有些手执皮鞭,乱打苦工的背脊,自以为在革命的大人物,我深恶之,他其实是取了工头的立场而已。”在这篇公开信里,他丝毫也不掩饰对于周扬和徐懋庸的憎恶。所称无论是“文坛皇帝”、“奴隶总管”,或是别的什么名目,都无非说明他们实际上在维持某种旧式威权,不但于革命毫不相干,相反是可以将革命扼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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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憎恶是有道理的。在原稿的“周起应之类的青年”那里,他多加了一个“轻易诬人”的限制词。最后一段,在说到徐懋庸时,也加重了严厉的语气。“否则”之下,原稿为“只一味的这样卑劣下去,就毫无救药,这样的青年于中国毫无用处的”,终于改定为“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惟一的业绩——是无药可医,于中国也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是有害的。”但是,在批评的同时,也可看出鲁迅为人宽厚的地方。譬如原来“周起应如果肯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仍无妨碍他将来成为一个革命者的”一句,改成“自然周起应也许有他的优点,也许后来不复如此,仍将成为一个真的革命者”,便透露了内心对于青年的希望,虽然两个“也许”的使用,同时也强调了一种不信任感。至于徐懋庸,文中也把他同用谣言来分散文艺界的力量,近于“内奸”行为的“破落文学家”区别开来,说他“还没有坠入最末的道路”,虽然“已经胡涂得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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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厉也好,宽容也好,当鲁迅从事批评的时候,他所关注的就不只限于目前中国文坛的病象,中国的未来是他所忧患的。青年就是未来。如果今日的青年可以在这样的大题目之下,罗织人罪,戏弄威权,从修身上来打击异己者乃至采取“实际解决”的行动,那么一旦放大了“领导权”,将会出现一个怎样的局面呢?多年以前说的“阿Q党”,岂非不幸而言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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