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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感委屈,又不免愠怒。过了些时候,他又开始采取“个人行动”,把一封已经写好的公开信,叫《还答鲁迅先生》,交《今代文艺》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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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中,他指责鲁迅不应公布私信,说藉此引起多人的恶感相威胁,是一种“恶劣的拳经”。鲁迅因替胡风辩护而尽情暴露左联内部的人事,形迹近于“告密”;尤“糊涂得可观”者,是对于周扬等人的公开批评,“株连”,“诬及”他以外的“他们”,是有违极通常的情理的。他在信中坚持了对胡风、巴金、黄源等人的看法,还称胡风为“鲁府的‘奴隶总管’”,继续进行攻击。此外,还引了鲁迅的话打击鲁迅,说所谓“信口胡说,含血喷人,横暴恣肆,达于极点”者,正是鲁迅自己的行为,鲁迅是企图通过他而打击大批的青年的。最后,他以反语写道:“为鲁迅先生的‘威严’计,我是宁愿发现一切真是如他所说的那样的。不过如果真是那样,则足见两间之正气,一贯的真理,实为鲁迅先生独占得太多,而青年们分有的太少,这在鲁迅先生,当然是光荣的,但对于中国,恐怕也是‘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处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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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前,徐懋庸曾经给周扬等人看过,他们不让发表,怕惹出更大的乱子。但是,他毫不理会这个“集体”的意见。他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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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鲁迅的公开信发表以后,周扬在文艺界中的地位大不如前,要像先前一样开展工作并非易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就是组织上人事上的变动。7月底,共产党中央决定成立上海办事处,潘汉年为主任,冯雪峰为副主任。这时,冯雪峰可以名正言顺地管文艺界的事情。他有过一个想法,就是改组或撤消原来的文委,停止周扬对文艺界的领导工作。虽然,计划没有最后实行,但是其中的矛盾和压力,周扬不会感受不到的。9月20日,《作家》就曾发表过冯雪峰化名吕克玉的《对于文学运动几个问题的意见》一文,对周扬等的宗派主义、关门主义以及理论上的机械论观点,给予了原则上的批评。其中,称周扬等为亭子间里的“土皇帝”,希望他革除动不动称对手为“反革命”,为“汉奸”,为什么派的恶习,“虚心点,不再胡闹”,都是很严厉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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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逝世后,文艺界曾经成立过一个临时核心组织,周扬没有参加。卢沟桥事变后,他便从上海到南京,经南京办事处到延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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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在《苗的检阅》里,指责“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提出,违反了“对内的纪律”。原来“国防文学”派的人,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徐派”,也有认为鲁迅在公开信中是用了对敌人的讥笑怒骂的态度,对待自己同一战线的人的。于是,《社会日报》闹哄哄地接连发表《鲁老头子笔尖儿横扫五千人,但可惜还不能自圆其说》、《读鲁迅先生关于统一战线问题应向徐懋庸先生辩白的几句话》、《梅雨以大义责鲁迅》之类的文章,对鲁迅施以攻击。显然,这是称鲁迅为“托派”、“破坏联合战线”等流言的一脉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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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憎恶那些动辄以维护“联合战线”,捍卫“民族利益”的名义,绞杀个人正当权利的行为,正如当年憎恶那些麇集在“正义”、“公理”的旗子底下,参与镇压学生运动的正人君子者流一样。他甚至把这种纯然从个人或集团的私利出发,任意诬陷和打杀民族精英的作法,称为近于“内奸”的行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否认社会正义的存在。他所否认的,只是非正义的正义形式而已。而他本人,正是一个独立不羁、无所畏惧的正义者,所以才敢于在所有人都宣称“一致对外”的时候,发动这场“内战”。在他看来,惟有“内战”,才能除去迷幻的毒饵和专事破坏的蚁冢的。这个观点,早在左联时代他就强调过。何况这次“内战”,严格说来并非出于他的发动;只是从他那无法阻挡的凌厉的攻势,以及论战的彻底性来判断,反而显得是挑战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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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战就挑战。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名分上的这种纠缠。他习惯了。如今,写下“万言长文”,犹觉意兴未尽呢。文界败象,公开信只不过公开了很少的那么一点罢了。他几次写信告诉朋友说,拟收集材料,待一年半载过后,再作一文,使徐懋庸辈的嘴脸暴露更加清楚而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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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致王冶秋云:这里的有一种文学家,其实就是天津之所谓青皮,他们就专用造谣,恫吓,播弄手段张网,以罗致不知底细的文学青年,给自己造地位;作品呢,却并没有。真是惟以嗡嗡营营为能事。如徐懋庸,他横暴到忘其所以,竟用“实际解决”来恐吓我了,则对于别的青年,可想而知。他们自有一伙,狼狈为奸,把持着文学界,弄得乌烟瘴气。我病倘稍愈,还要给以暴露的,那么,中国文艺的前途庶几有救……可是,等不到文章写成,他就一病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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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以工作对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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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克厥敌,战则不止。”对鲁迅来说,世界上没有不可以战胜的敌人。但是,现在,有一个敌人是他所无法对付的,那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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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对于生命的敏感,他知道属于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尤其是看了一些来信和文章的好意的或是恶意的不断的提示之后,心头不时地蒙上一层阴影,连文字也都不免透露出某种悲怆的气息。他不是那种“视死如归”的人。他是那么顽强地眷恋着生命,眷恋着中国,眷恋着那许许多多与他紧密相关的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们。死去的使他意识到生存的责任,所以活着,就不仅仅为了亲属和朋友,为了众多的辗转于重轭之下的劳苦大众,也为了对头,为了不可一世的权势者、叭儿,“同人”中的英雄、昏虫、高贵的忏悔者。每当想起死后的情景,想起小报的恶意的诋毁和众多快意的笑脸,他就感到浑身发热,骚动不已。只要活着,他宁愿长此遭受通缉,过囚人般的日子,忍受所有非人的折磨。只要活着,他宁愿放弃一切,留下一支“金不换”就足够了。他对生命的欲求是无限的。生命“金不换”。如果换了别人,也不是没有办法拖延死亡的,譬如休息,疗养,与尘嚣隔绝的生活,然而,他却不能接受这类姑息的方式,只要能坐立,他就必须工作,谁都没有办法劝止或禁止他,使他停顿下来。每当他体温升高,告诉他那是因为工作的缘故,他总是马上否认,说是正因为晓得什么时候要发热才赶快把工作做完的,后来甚至说出这样的理论:如果不会发热,固然可以做工;但是如果发热,那么就得赶快做工。生命与工作,对于他是二而一的东西。如果生活仅只意味着悠闲与安适,不是别一形式的死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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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注定了这个珍惜生命的人要以加倍的速度损耗生命。没有谁命令他这样做,全凭内心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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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陷于生存的最大的悖论,他无法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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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他和死亡彼此缠斗不息,直到一个战胜了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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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3月初到狄思威路的藏书室找书,中寒骤患气喘之后,他身体便日见消瘦,大不如前了,但他是仍旧工作着,并不特别地注重休息,除了翻译《死魂灵》的第二部以外,还为殷夫的诗集《孩儿塔》作了一篇序文,写下《写于深夜里》、《三月的租界》、《〈出关〉的“关”》等好几篇很带分量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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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5月的前半月,他的精神呈现出极度疲惫的状态。许广平劝他休息,找医生疗治,几位美国友人,亲自带了鲜花来看他,还带来了宋庆龄馈赠的茶叶和糖食代致探候之意。爱人和朋友的关怀使他感激,但是,他谢绝了一切劝告。他不想像一个病人那样过生活。到了月中,不管他是如何固执,也不能不去看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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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连日记也得由许广平代抄,日本医生须藤诊断为胃病,其实是不确的,18日以后,每天的日记都有发烧的记载,病情渐深,就注射“荷尔蒙”之类。但是人倒更难看了,整天靠着藤躺椅,脸色铁青,不言不食,不想动弹,差不多永不离手的纸烟也放弃了,睡觉是似睡而睡的。可怕的“无欲望状态”。28日,等胡风到来,许广平就偷偷把内心的焦虑告诉他,托他向内山老板研究一下病情。次日,须藤来给他注射强心针时,无论牛奶、橘子水等通通都不想吃了,情状十分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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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雪峰找到茅盾,让他通知史沫特莱,转请她的治肺病的专家朋友立即前来为鲁迅诊治,但是事先并没有告诉他,大家都认为,他是决不会同意的。因为前不久,史沫特莱也曾向他提起过这意见,结果不能实行。他的病一直由须藤诊治,一旦请别人诊断,就等于不信任须藤了,他觉得有失朋友之道。当史沫特莱把邓医师请来后,许广平仍旧怕鲁迅拒绝,不敢上楼对他说,只好请冯雪峰先谈。冯雪峰把一切都推到史沫特莱身上,说她实在太热情,而且医生既已请来,就让看看也没什么的,否则太使她为难了。他听了,皱了一下眉头,也就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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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诊以后,邓医师走到史沫特莱面前,神色很异样。史沫特莱问病情如何?回答说“严重”;又问严重到什么程度?回答是“恐怕过不了年”。这时,史沫特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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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鲁迅是他平生所见第一个善于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像这样两肺都有病,而且病得这么厉害的,如果是欧洲人,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掉了。他建议,找一个设备好的外国人办的医院,开个病房,由他亲自诊治。只要病人同意,马上就可以办的。“当然,”医生最后补充说,“他不会听从我的劝告。这些老守旧派、愚昧无知的中国人,是不相信现代医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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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观察没有错。的确,鲁迅最终坚持了自己。但是这并非出于愚昧和保守,他不知道,鲁迅本来就是一个学习现代医学出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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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走后,作为临时翻译的茅盾把医生的诊断,以及住院的建议告诉了鲁迅,甚至把如果是欧洲人,则早已死掉了之类的话也都说了,大家都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反而以为,告诉实情会增强他对于身体的信心,同时也可以由此使他真正重视治疗。可是他不相信,他说大家骗他,就算做医生的说得严重一点也不是什么可骇怪的事。接着,他简直用了责问的口气说:“当别的人正在斗争,吃苦,死,而你们却要我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上一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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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沫特莱哭了。她知道,要打动这样一个钢铁般的汉子,她已经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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