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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提倡“国防文学”口号的时候,周扬认为“国防的主张应当成为汉奸以外的一切作家的作品之最中心的主题”。这种“主题中心”论,割裂了生活,限制了作家,对于创作实践来说是十分有害的。鲁迅大病稍愈,即写了《这也是生活……》一文,对这种左倾高调,以及与此有关的创作现象,进行了含蓄的然而却是很有说服力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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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从病中的身边琐事写起,写喝水、休息,看看四近的东西如墙壁、苍蝇之类。于是说:“这也是生活。”而人们往往轻视这等平凡的生活,以为是“生活的渣滓”,甚至一看也不看,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其实,生活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如果只是注重其中的“一片”,即使如何重要,也不过如盲人摸象,以偏概全,陷于错误的。文中说:“中国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制妇女用的‘乌鸡白凤丸’,也将全鸡连毛血都收在丸药里,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却是不错的。”又说:“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的。”在这里,鲁迅随手列举了被视作“国防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即夏衍的《赛金花》,讽刺说:“作文已经有了‘最中心的主题’:连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还有一些“激昂慷慨的文章”,如教人吃西瓜时,也该想到我们土地的被割碎,像这西瓜一样,这种无时无地无事而不爱国,自然是无可訾议的,然而这是真实的生活吗?即使是“最中心的主题”,就可以游离于生活之外的吗?文章强调生活的互涉性和整体性,以及在这一基础之上的多样性和真实性,指出:“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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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间,鲁迅把几天中陆续写下的几则小杂感放在一起,以一种带毒的植物命题,曰《半夏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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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小杂感,对相当一些“国防文学”论者在立场上和思想上的投降的倾向,以及文坛上的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现象,作了十分简练、十分尖锐深刻的批判,最后的几则,则表述了他内心的无法遏止的愤怒和轻蔑之情: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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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战线”之说一出,先前投敌的一批“革命作家”,就以“联合”的先觉者自居,渐渐出现了。纳款、通敌的鬼蜮行为,一到现在,就好像都是“前进”的光明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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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明亡之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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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活着的,有些出于心服,多数是被压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横恣的是汉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骂汉奸的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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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目前的文艺家,并没有古之逸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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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死后的身体,大可随便处置,因为横竖结果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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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没有这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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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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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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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毒不丈夫,形之笔墨,却还不过是小毒。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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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缺点较多的人物的模特儿,被写入一部小说里,这人总以为是晦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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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这并非大晦气,因为世间实在还有写不进小说里去的人。倘写进去,而又逼真,这小说便被毁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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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画家,他画蛇,画鳄鱼,画龟,画果子壳,画字纸篓,画垃圾堆,但没有谁画毛毛虫,画癞头疮,画鼻涕,画大便,就是一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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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一知道我是写小说的,便回避我,我常想这样的劝止他,但可惜我的毒还不到这程度。当鲁迅把原稿拿出来给冯雪峰看时,就说:“也许你不以为然。”待雪峰看完后,还没有表示意见,他又说:“其实也没有很大意思!倒不一定要发表的。这里也看出我的‘小’来!”对于冯雪峰有关统一战线的思想理论和具体做法,鲁迅不是没有保留意见的。正因为连最亲密的朋友,也都有着一种距离感,他就很自然地觉得他的这些思想和情绪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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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当他被疾病缠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曾经对许广平说出他做的一个梦。梦中,他走出去,看见两旁埋伏着两个人,打算给他攻击。他想:你们要当着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吗?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呢!于是用力投出去,正好掷在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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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后不久,病减轻了。一切险恶的征候都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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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压抑的痛苦和宣泄的快意,都不是别人可以领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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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他永不相信权力者能变得洁净起来;而当有人,不是用血而是用墨为权力者进行洗刷,他的憎恶就会远在权力者之上。他这样对人说过:“国民党,帝国主义都不可怕,最可憎恶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使他不得不格外费力地横站着作战,就因为这批“蛀虫”的存在。他不能放过他们,因为他不能放过为他们所放过的双手沾满血迹的权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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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以最为强烈的欲望,表达着在所有作家中几乎惟他所独有的饱浸了个人情绪的一个主题: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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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突出的例子是《女吊》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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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吊》写的是他故乡社戏中的一个角色:女性的吊死鬼。因为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然而,女吊不肯如此作罢,都准备作厉鬼以复仇。鲁迅用了极其优美的文笔,描绘了乡间这个刚烈不屈的鬼魂。他称女吊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就因为她是带复仇性的。作为被压迫者的反抗精神的象征,女吊的确可以使上海的一群憎恶报复的“前进”的文学家和“战斗”的勇士们在她的形象的光照之下变做呆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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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一开头便引了故乡先贤王思任的话:“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鲁迅承认,自己是很喜欢引用这句话的。有黄萍荪者,在呈请通缉鲁迅的许绍棣和叶溯中二人的嗾使下,主办小报《越风》。他一面在报上诋毁鲁迅,一面又接连写信向鲁迅约稿。鲁迅统统不复,最后,才写了一封不足一百字的短信回答他。其中说:“仆为六七年前以自由大同盟关系,由浙江党部率先呈请通缉之人,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身为越人,未忘斯义,肯在此辈治下,腾其口说哉。奉报先生殷殷之谊,当俟异日耳。”所谓“奉报”,就是“报仇雪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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