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26890
1706026891
为此,鲁迅也写了《三月的租界》一文,有力地予以反击。
1706026892
1706026893
躲在“三月的租界”里,却来指责“八月的乡村”的“不真实”,事情本身就很富于反讽意味。文章说:“我们有投枪就用投枪,正不必等候刚在制造或将要制造的坦克车和烧夷弹。”而狄克的一味求全责备,是实行着抹杀《八月的乡村》的自我批判的任务的。而且,指责是如此含胡,大可令人揣测到坏到茫无界限,却分明是比列举十大罪状的做法更为有害。
1706026894
1706026895
为什么要提出“执行自我批判”呢?据说是因为“那些作家是我们底”的缘故。何谓“我们”?何谓“他们”?对于其间的阶级的界限,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但我以为同时可也万万忘记不得“我们”之外的“他们”,也不可专对“我们”之中的“他们”。要批判,就得彼此都给批判,美恶一并指出。如果在还有“我们”和“他们”的文坛上,一味自责以显其“正确”或公平,那其实是在向“他们”献媚或替“他们”缴械。可以认为,这也是鲁迅对于“联合战线”的理解。
1706026896
1706026897
对于《八月的乡村》,周扬也写了一篇书评,对小说的缺点多所指摘。为此,鲁迅曾经很气愤地对徐懋庸说:“你看过一个美国电影片子吗?那是讲的白种人在非洲探险的事情的,白种人用暴力征服黑人之后,把黑人作为奴隶,却从黑人中挑选一个顺民作这些奴隶的总管。这总管,每当白人主子来察看的时候,就用鞭子打自己的同胞,而且特别起劲,表示对主子的忠诚。现在我们的人对一个新出的作家的很有意义的作品,百般挑剔,而对资本家所豢养的大作家却很客气,这不是同那奴隶总管一样的吗!”可见,《三月的租界》一文,并不只是针对张春桥一个人的。
1706026898
1706026899
在提倡“国防文学”口号的时候,周扬认为“国防的主张应当成为汉奸以外的一切作家的作品之最中心的主题”。这种“主题中心”论,割裂了生活,限制了作家,对于创作实践来说是十分有害的。鲁迅大病稍愈,即写了《这也是生活……》一文,对这种左倾高调,以及与此有关的创作现象,进行了含蓄的然而却是很有说服力的批判。
1706026900
1706026901
文章从病中的身边琐事写起,写喝水、休息,看看四近的东西如墙壁、苍蝇之类。于是说:“这也是生活。”而人们往往轻视这等平凡的生活,以为是“生活的渣滓”,甚至一看也不看,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其实,生活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如果只是注重其中的“一片”,即使如何重要,也不过如盲人摸象,以偏概全,陷于错误的。文中说:“中国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制妇女用的‘乌鸡白凤丸’,也将全鸡连毛血都收在丸药里,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却是不错的。”又说:“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的。”在这里,鲁迅随手列举了被视作“国防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即夏衍的《赛金花》,讽刺说:“作文已经有了‘最中心的主题’:连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还有一些“激昂慷慨的文章”,如教人吃西瓜时,也该想到我们土地的被割碎,像这西瓜一样,这种无时无地无事而不爱国,自然是无可訾议的,然而这是真实的生活吗?即使是“最中心的主题”,就可以游离于生活之外的吗?文章强调生活的互涉性和整体性,以及在这一基础之上的多样性和真实性,指出:“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1706026902
1706026903
8月间,鲁迅把几天中陆续写下的几则小杂感放在一起,以一种带毒的植物命题,曰《半夏小集》。
1706026904
1706026905
这些小杂感,对相当一些“国防文学”论者在立场上和思想上的投降的倾向,以及文坛上的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现象,作了十分简练、十分尖锐深刻的批判,最后的几则,则表述了他内心的无法遏止的愤怒和轻蔑之情: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
1706026906
1706026907
“联合战线”之说一出,先前投敌的一批“革命作家”,就以“联合”的先觉者自居,渐渐出现了。纳款、通敌的鬼蜮行为,一到现在,就好像都是“前进”的光明事业。
1706026908
1706026909
这是明亡之后的事情。
1706026910
1706026911
凡活着的,有些出于心服,多数是被压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横恣的是汉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骂汉奸的逸民。……
1706026912
1706026913
我希望目前的文艺家,并没有古之逸民气。
1706026914
1706026915
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死后的身体,大可随便处置,因为横竖结果都一样。
1706026916
1706026917
我却没有这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1706026918
1706026919
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1706026920
1706026921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1706026922
1706026923
……无毒不丈夫,形之笔墨,却还不过是小毒。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1706026924
1706026925
作为缺点较多的人物的模特儿,被写入一部小说里,这人总以为是晦气的。
1706026926
1706026927
殊不知这并非大晦气,因为世间实在还有写不进小说里去的人。倘写进去,而又逼真,这小说便被毁坏。
1706026928
1706026929
譬如画家,他画蛇,画鳄鱼,画龟,画果子壳,画字纸篓,画垃圾堆,但没有谁画毛毛虫,画癞头疮,画鼻涕,画大便,就是一样的道理。
1706026930
1706026931
有人一知道我是写小说的,便回避我,我常想这样的劝止他,但可惜我的毒还不到这程度。当鲁迅把原稿拿出来给冯雪峰看时,就说:“也许你不以为然。”待雪峰看完后,还没有表示意见,他又说:“其实也没有很大意思!倒不一定要发表的。这里也看出我的‘小’来!”对于冯雪峰有关统一战线的思想理论和具体做法,鲁迅不是没有保留意见的。正因为连最亲密的朋友,也都有着一种距离感,他就很自然地觉得他的这些思想和情绪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1706026932
1706026933
还当他被疾病缠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曾经对许广平说出他做的一个梦。梦中,他走出去,看见两旁埋伏着两个人,打算给他攻击。他想:你们要当着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吗?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呢!于是用力投出去,正好掷在敌人身上……
1706026934
1706026935
梦后不久,病减轻了。一切险恶的征候都逐渐消失了。
1706026936
1706026937
这种压抑的痛苦和宣泄的快意,都不是别人可以领会到的。
1706026938
1706026939
鲁迅说:“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他永不相信权力者能变得洁净起来;而当有人,不是用血而是用墨为权力者进行洗刷,他的憎恶就会远在权力者之上。他这样对人说过:“国民党,帝国主义都不可怕,最可憎恶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使他不得不格外费力地横站着作战,就因为这批“蛀虫”的存在。他不能放过他们,因为他不能放过为他们所放过的双手沾满血迹的权力者。
[
上一页 ]
[ :1.7060268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