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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份,他接连写了两篇关于章太炎的文章:《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和《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后一篇竟未定稿,他就在一种深深的缅想中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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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章太炎,许寿裳和周作人或褒或贬,都不是他所同意的。许寿裳认为,章太炎以“佛法救中国”的主张应当得到弘扬,显然肯定了其中的思想糟粕。而周作人等,又以章太炎一生中的错失而加以否定,甚而做出“谢本师”的决绝的表示。的确,章太炎由革命家退而为宁静的学者,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既离民众,渐入颓唐,是一生中的缺憾。但是,鲁迅认为,这也不过是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至于一些文侩作文大肆奚落以自鸣得意,他是不能压制内心的愤怒与轻蔑的,说:“真可谓‘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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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章中,他高度评价章太炎的革命意志和光辉业绩,誉为“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所以,章太炎手定《章氏丛书》,删除了先前战斗的文章,他以为是十分有害的“儒风”。死去所以值得纪念,是因为曾经战斗过。对此,他不由得感慨系之:“先生力排清虏,而服膺于几个清儒,殆将希踪古贤,故不欲以此等文字自秽其著述——但由我看来,其实是吃亏,上当的,此种醇风,正使物能遁形,贻患千古。”在这里,他表示的仅有的一点不宽容,恰恰是章太炎的宽容。所谓“爱对头”,就是爱斗争。惟有斗争,才不至于掩护邪恶。斗争于他是爱的重要的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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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写的《忆刘半农君》,也是这样一种表达。对于曾经一度作为《新青年》的战友之一刘半农,他称之为袭击敌人的“好伙伴”而表示亲近。他赞扬了刘半农的活泼、勇敢和在战斗中的创造。此外,还辩护了为人们所批评的“浅”。但是,他也毫不掩饰对“据了要津”之后的刘半农的疏远,以及内心的遗憾之情。文章的结尾写道: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为亡故的殷夫的诗集《孩儿塔》作序,他也是从革命的贡献这个方面给予热情的肯定的。序文说:“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他维护了亡友,也同时维护了一种文学精神,表现了作为一个批评家的十分深邃的社会学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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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这是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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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海上述林》下卷的出版,使他陷于重病之中仍然念念不忘。他托冯雪峰催促排字局赶快排印,在信里还写过这类意思的话:“翻译的人老早就死了,著作者高尔基也于最近去了世,编辑者的我,如今也快要死了。虽然如此,但书却还没有校完。原来你们是在等候着读者的死亡的吗!”简直是质问,是带泪的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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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都在嘶喊。然而,嘶喊为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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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病了,当他不得不暂离了他的壕堑——书桌,只要从酣睡中醒来,他就得沉重地抬起眼睛,穿过屋内的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凝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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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爱太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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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他以瘦骨嶙峋的双手反复抚弄过两部画册,编选并催成了它们的出版。其一是《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一是《苏联版画集》。后一部画册的序文,还是由他口授,许广平记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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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画册,向中国读者直接呈示了珂勒惠支“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的“深广的慈母之爱”。他让人们明白,画集中有不同于希特勒的别一种人,他们并非“英雄”,却可以亲近,同情,美而有力,是和我们一类的朋友。这个一直被认为是“人性论”的反对者,还曾特意指出:“为人类的艺术,别的力量是阻挡不住的。”他介绍苏联版画,一样意在增进中国读者对苏联的了解,是不但在艺术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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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答日本朋友关于中日关系的问话时,他说:“我认为,两国的‘亲善’,要在中国的军备到达日本的水准时才会成为可能。但是,谁也不能担保要经过多少年才行。譬如一个懦弱的孩子和一个强横的孩子在一起,一定会吵起来,然而要是懦弱的孩子也长大强壮起来,就会不但不吵闹,反而会很友好地玩了……”他是何等焦灼地期待着中国,以及所有弱小国家的壮大成长,何等焦灼地期待着被压迫民众的壮大成长!这种期待,简直焚毁了他的心!“要彼此看见和了解真实的心。”他在《我要骗人》中这样写道。“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这是他稍后在《呐喊》捷克译本序言中写下的话。然而,世界上又并不存在达此目的的便当的方法,只好一面走,一面寻求着光明。他为他看不到人们彼此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的到来,而深感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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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内山完造讲到中国民族的富于悠久性,只要稍微讲到一点乐观的话,他就会马上说:“老板,我反对,我是非常悲观的。”他不是那样浅薄的历史进化论者,尤其对于中国的前途,他认为,循环和倒退是决不会没有可能的。他不只一次把将来的中国比做沙漠,自然,却也不只一次地表示他要为改造这沙漠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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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悲观,是激愤,是无情的战斗,都是爱的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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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过,创作总根于爱。其实他的一切行为都根于爱。他爱中国,爱人类;他由于这深沉的爱而成了伟大的解放和自由事业的忠实的服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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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他一面跟病魔搏斗,一面跟世上的恶鬼搏斗。除了“赶快做”,跑步一般匆匆完成了摆在手头的那么多的工作以外,还计划着写作关于知识分子命运的长篇小说,完成一部中国文学史。这两项创作和学术计划,将更为直接地体现他对这个古老而多难的民族以及它的少数精英的热爱与期待。谁能彻底知道,他有着多少辉煌的梦想呵!然而,魔鬼们却过早地把他扼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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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他是那么顽强地一直向前开拓着,虽然也时时反顾,但几乎完全停顿下来作历史性的总结,在他是没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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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要出《三十年集》了。他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大计划呢?难道是出于对生命的不良的预感?作为一种纪念,他感到安慰,抑或怀着昔日为《坟》写作后记时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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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间,当他同许钦文最后一次晤谈时,很郑重地说:“从搜集印在《坟》里的稿子起,我已经写了三十年。翻译的不算,总有三百万字,出十大册,也已有点厚了吧。”当时,许钦文便暗自吃惊,以为这分明是关于后事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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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真正的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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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的忧伤是无法压抑的。当他一旦把手头的纸笔放了下来,那潜伏着的阴郁的情绪,就会立即前来袭击他。但看这种时晴时晦的不稳定的心情,就足以说明,他的最后的挣扎有多么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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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木刻展览会·谈孔子、鬼、自杀及其他·在壕堑中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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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与死亡,都是鲁迅所极力回避的。对于将尽的生命,他的态度是既超越又痛苦的。他是那般的热爱生活,怎么可能做到庄子式的随随便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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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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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诗荃来访,赠了一方名印,文曰“迅翁”。他在日记中记录此事时,写道:“不可用也。”他不喜欢“翁”字。翁字太尊,且含“老头子”之意。从高长虹到创造社到最近的小报,都拿年纪来“射”他,自然是他所不愿意使用的。但有一层很深潜的心理因素,就是经不起老与死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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