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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的精神,仿佛结晶在孔子的字里行间了,仿佛可以随意携取孔子的用语以为武器而十分当行了,所以当他褒贬吕不韦时,只用一个字,就是“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原来孔子所谓闻,乃是包含“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和“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的“达”是正对待的。司马迁的褒贬够经济!其养育于孔子精神中者,够凝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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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教化是有着人情的温暖和雍容博雅的风度的,这也让司马迁发生一种明显的共鸣。司马迁在《卫康叔世家》的赞里说:“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哉?”这有人伦的至性的感慨在!司马迁在《汉兴以来诸侯年表》的序里又说:“殷以前尚矣!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然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亲亲之义,褒有德也。”这儒家的亲亲之义,也是司马迁所深深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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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容博雅的风度,就是孔子所理想的人格——君子。司马迁也每每称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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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时,会天下新去汤火,人民乐业,因其欲然,能不扰乱,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尝至市井,游敖嬉戏,如小儿状,孔子所称有德君子者邪?——《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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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陵季子之仁心,慕义无穷,见微而知清浊。呜呼,又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吴太伯世家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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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罗年少,然出一奇计,声称后世,虽非笃行之君子,然亦战国之策士也。方秦之强时,天下尤趋谋诈哉!——《樗里子甘茂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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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成侯周,操心坚正,身不见疑,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此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傅靳蒯成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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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侯微巧,而周文处,君子讥之,为其近于佞也。然斯可谓笃行君子矣。——《万石张叔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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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不然,壶遂之内廉行修,斯鞠躬君子也。——《韩长孺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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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有德,所谓闳览博物,所谓笃行,所谓深中隐厚,所谓内廉行修,都是君子一义的内涵,活画出一个有教养,有性情,有含蓄,有风度的理想人格来。这是孔子的理想人格,也是司马迁的理想人格。人格的衡量,这君子的标准就是尺度,司马迁受孔子的精神影响有多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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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在《孔子世家》的赞里说:“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别人折中于夫子与否,我们不敢说,但他自己却确是如此了。而且,也不只在谈六艺时如此,就是对于一般人物的品评,对于大小事物的看法,也几乎总在骨子里依孔子的标准为试金石。他直然以孔子的论断作自己的论断处不必说了,此外如说“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大义是什么呢?也无非用孔子的尺度,而居高临下地看,而见其如此而已。“考信于六艺”是司马迁所拳拳服膺的,在六艺之中,而“折中于夫子”;尤其是司马迁所实行着的。他心悦诚服地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其中有纯挚的依恋,仰慕的情感在着。假若说司马迁是孟子之后,孔子的第二个最忠诚的追随者,大概谁也不能否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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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司马迁在性格上与孔子之契合点及其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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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真精神是反功利,在这点上,司马迁了解最深澈,也最有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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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世家》里记载孔子厄于陈蔡,粮也绝了,跟随的人也病得起不来了,子路已经发脾气,子贡已经不能忍耐,于是孔子用同样的“《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的问话来开导弟子。子路在这时是最动摇的,他便说:“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耶?人之不我行也。”孔子给他当头一榛:“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智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贡对孔子的信仰稍为坚定一点,但也觉得和现实未免有些脱节,于是也说:“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殊不知孔子的真精神就在不顾现实上,所以孔子也不满意,因而驳斥他道:“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尔志不远矣!”可见他们两人都不能了解孔子。最后却只有颜渊说得好:“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这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求在己,不顾现实的精神,才是孔子的真正价值。所以孔子不能不很幽默地加以赞许了:“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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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有意义极了,孔子的真精神在这里,儒家的全部精华在这里!不错,孔子因为不顾现实,直然空做了一个像堂·吉诃德式的人物而失败了,然而是光荣的失败,他的人格正因此而永恒地不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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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便是最能在这个地方去把握孔子,并加以欣赏的。一篇整个的《孔子世家》,正是这样一个伟大的人格之光荣的失败的记录。孔子一方面有救世的热肠,然而另方面决不轻于妥协,他热中,但是决不苟合。他的热心到了天真的地步,公山不狃拿小小的费这个地方要造反,想召孔子,孔子就高兴得小题大作地说:“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已经想建立一个东方的大周帝国了!然而他并没有真去。(《史记》上在这种地方写得好!)而且后来他到任何地方,都是走得极为干脆。——司马迁是能够为一个伟大人物的心灵拍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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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功利是孔子精神的核心。说来好像很容易,其实是非常难能的,尤其在一个热心救世如孔子的人更难能。小己利害,容易冲得开,大题目一来,便很少有人能像孔子那样坚定了。救世是一个最大的诱惑,稍一放松,就容易不择手段,而理论化,而原谅自己了!孔子偏不妥协,偏不受诱惑,他不让他的人格有任何可袭击的污点。司马迁最能体会孔子这伟大的悲剧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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驺子重于齐;适梁,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襒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太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柄欲内圜凿,其能入乎?——《孟子荀卿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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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衰,礼废乐坏,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备三归,循法守正者见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谓之显荣。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而况庸人以下,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乎?孔子曰:“必也正名!”于卫,所居不合。仲尼没后,受业之徒,沈湮而不举,或适齐、楚,或入河海,岂不痛哉!——《礼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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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都有极深的了解和极大的同情。只有站在反功利上,才明白孔子何以称“三以天下让”的泰伯为“至德”,才明白孔子何以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为“殷有三仁”,才明白老子斤斤于无益于身的事,比起孔子来,虽高明,但实则多末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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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站在反功利上,才明白司马迁为什么在列传之中先叙述的是伯夷(《自序》上称他“末世争利,维彼奔义”),才明白司马迁为什么把布衣的孔子升入了世家,才明白司马迁为什么很感慨地叙述了刎颈交的张耳、陈馀终于以利相仇,才明白司马迁为什么很赏识商鞅、李斯的才干,却只因为他们主张不坚定(商鞅对孝公既说王道,又改霸道,李斯则惧祸重爵,苟合赵高),只因为他们单为现实而求售,而取容,遂不能不放在一个较低的估评而鄙夷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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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彻头彻尾的反功利精神,反现实精神,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态度,都有深深的孔子的影子。这是他们精神的真正契合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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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们并不是没有距离的,这就是:孔子看到现实的不可靠,遂坚定自己的主张,而求其在我,因而坦然地安静下去了。司马迁则不然,现实既不可靠,自己虽站在反抗的地位,然而他没有平静下去,却出之以愤慨和抒情。他们同是反功利,孔子把力量收敛到自身了,司马迁却发挥出去。因为同是反功利,所以司马迁对孔子能够从心里欣赏,而向往着,却又因为有屑微的差异,所以司马迁只可以羡慕,而不能作到孔子——在激荡的惊涛骇浪之中,只有对于一个不可及的平静如镜的湖面在羡慕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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