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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10 司马迁开始写《史记》的这一年,汉武帝仍然巡幸。在改历之前,汉武帝又到了泰山和海上。在改历之后,秋天的八月,则到了安定(现在甘肃固原县)。这一年,开始征大宛(苏俄属的中亚细亚之地),因为大宛的贰师城有好马,遂称去征伐的将军李广利为贰师将军,预备一到那儿就把马取了来。那知道李广利来往两年,回到敦煌(甘肃西界),去的数万人不过只剩了十分之一二了,于是李广利请求罢兵。汉武帝听了大怒,打发人在玉门把败兵截住,说:“敢回来的就斩!”因此李广利吓得留在敦煌,不敢回来。汉武帝觉得大宛是一个小国,小国还攻不下,岂不为人耻笑,于是又发了六万人,十万只牛,三万多匹马,骆驼驴骡也以万计;更因为大宛城内无水,他们吃水是到城外的井里取,于是加派了水工,去把水汲干,好让城内没得水吃。再为万全起见,加发了十八万人,保卫酒泉(甘肃西部),同时也是后备军。伐大宛,目的是为得马,于是随着大军,又派了两位善于选马的人,预备一攻下大宛城,就取马。因此李广利再整队西征。这事一直到太初四年(公元前一○一),才告结束,好马得了数十匹,中等马得了三千多匹,大宛王由汉兵立了一位对中国一向情感好的昧蔡,李广利凯旋回到长安。为了几千匹马,就那样小题大作,这就是那一个时代之富有传奇性和诱惑性的地方。(威风而有趣的《大宛列传》就是在这种氛围中产生的!)同时,西域的建设,却因此更玑固并更扩大了,元封三年(公元前一○八)时,亭障不过设到玉门(甘肃西部之中心),现在隔了八年,就又从敦煌设亭障至于盐泽(现在新疆的罗布诺尔)了。到这时,司马迁年三十五!这其间,汉武帝曾经幸河东(公元前一○二),本年也到过回中。汉武帝的车辇是没有一年休息过,司马迁的游踪也就没有一年中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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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12 这时却有一桩可注意的事,这就是汉高祖所封的一百四十多位为侯的功臣,到了太初三年(公元前一○二),因为子孙犯法,就只剩了四个人了。这表示法律的网子是越来越密,这密网不久也就套在司马迁身上了!——那便是有名的李陵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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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14 司马迁的体验本已经够丰富了,但却还另有这一页,使其更充实,更沈痛,也更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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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19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1706027602]
1706028720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第五章 司马迁之体验与创作(中)——必然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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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22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1706027603]
1706028723 一 司马迁的性格之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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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25 李陵案的悲剧是必然发生的。首先是由于司马迁的性格。我们试想想看吧,假定司马迁没受过儒家的薰陶,十岁时不曾去学孔安国的古文《尚书》,二十岁前也不曾去接触董仲舒的公羊派《春秋》,壮游时也不曾到齐鲁去练习乡射,后来也不曾到大行礼官去看三代损益的“礼”,甚而根本没有一个让他“祗回留之,不能去云”的孔子,就是有,他根本也不曾晓得,那末,他将是一个什么人物呢?我想,他恐怕是一个再放诞也没有的人物,像庄周;他恐怕是一个再多情也没有的人物,像屈原;他恐怕是一个再任性也没有的人物,可以超过陶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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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27 不过,事实上,他笼罩于孔子的精神之下了,他的横溢的天才,已经像泛滥的河流一样,终于入了一个峻峭的岩壁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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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29 虽然如此,他的本来面目还是时隐时现的。孔子的精神是理性的——纵然根底上也不尽然;但司马迁终于是情感的。孔子的趣味,表现而为雅,这是古典的;但司马迁的趣味,表现出来,却是奇,这却是浪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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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31 他的情感极浓烈,平常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极苦闷、极寂寞的郁结的烦恼在;德文所谓Leidenschaft,最足以表现他这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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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33 他这种情感,又不止是愤懑的、破坏的而已,却同时是极为积极,极为同情,对一切美丽的,则有着极度的热爱,而不能平淡。他对于孔子吧,称为“至圣”,称“心乡往之”,称“想见其为人”,称“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对于屈原吧,称“能无怨乎”?称“盖自怨生也”,称“悲其志”,称“未尝不垂涕”;就是对于季札,也称“何其闳览博物君子”;对于韩非,也称“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对于苏秦,竟也说“毋令独被恶声”;对于游侠,更说“自秦以前,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同情,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深挚的怀念!至于他废书而叹的时候,更非常多,他读到《孟子》“何以利吾国”,废书而叹;他读乐毅《报燕王书》,废书而叹;他读到功令,广厉学官之路,也废书而叹;他读《虞书》,“至于君臣相敕,维是几安,而股肱不良,万事堕坏”(《乐书》),又未尝不垂涕——他的情感像准备爆发着的火山一样,时时会喷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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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35 他之作《史记》,也决不像一个普通平静的学者似的,可以无动于中而下笔者,看他的《自序》,“嘉伯之让,作《吴世家》”;“嘉父之谋,作《齐太公世家》”;“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韩非揣事情,循势理,作《老子韩非列传》”;“天下患衡秦无厌,而苏子能存诸侯,约从以抑贪强,作《苏秦列传》”;“六国既从亲,而张仪能明其说,复散解诸侯,作《张仪列传》”;“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传》”;“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乡之,作《李将军列传》”;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基于一种感情而去着手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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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37 情感者,才是司马迁的本质。他的书是赞叹,是感慨,是苦闷,是情感的宣泄,总之,是抒情的而已!不惟抒自己的情,而且代抒一般人的情。这就是他之伟大处!不了解情感生活的人,不能读司马迁的书!许多责备司马迁的人,可以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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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39 因为司马迁是这样情感的,所以对于李陵的遭遇,不能不大声疾呼。加之,他的诚坦,使他不会说违心之论,使他不能(也不肯)观测上峰的颜色;他的正义感,更使他不能怯懦地有所含蓄或隐藏。所以,李陵案便决不是偶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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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41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1706027604]
1706028742 二 好奇与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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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44 李陵案之必然性,还不止上面所说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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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46 原来司马迁一生最大的特点是好奇——一种浪漫精神之最露骨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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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48 最早提到司马迁好奇的是扬雄。扬雄生于公元前五二年,死于纪元后十八年。他之生,距司马迁之死只有三四十年。他的话是好极了:“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法言·君子篇》)多爱不忍,是司马迁的同情之广处,爱奇,尤其是司马迁的浪漫性格之核心。后来唐朝作《史记索隐》的司马贞也说:“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核而文微。”(《史记索隐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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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50 因为好奇,所以他在二十岁,在现在也不过一个高中学生的学龄,就遍游全国,而且专门“探禹穴”,“窥九嶷”,“浮沅湘”,“厄困鄱、薛、彭城”,过一种冒险而浪漫的生涯了。因为好奇,所以他的文字疏疏落落,句子极其参差,风格极其丰富而变化,正像怪特的山川一样,无一处不是奇境,又像诡幻的天气一样,无一时一刻不是兼有和风丽日、狂雨骤飙、雷电和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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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52 司马迁爱一切奇,而尤爱人中之奇。人中之奇,就是才。司马迁最爱才。司马迁常称他爱的才为奇士。例如:“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馀,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张释之冯唐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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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54 他对一切有才能的人,不论古今,一律在爱着。古代的是周公、召公,所以他对于李斯的惋惜,就是没做到周召,“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对于韩信的同情,也是认为他伐功矜能,不能做周、召,“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对于周勃的称赞,也以周公拟之,“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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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56 在近代人中,则萧、曹、陈平之才,都是他推许的。他说:“申屠嘉可谓刚毅守节矣,然无术学,殆与萧、曹、陈平异矣。”(《张丞相列传》)其实这般人在人格上本来未必多末高的,但在才能上,都是不凡的;只要在才能上不凡,就为司马迁所欣赏了——像欣赏一种奇花异草然。这数人中,尤其是陈平,司马迁更倾倒地说:“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卒归高帝,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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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758 司马迁之爱才,是爱到这样的地步,就是在他所痛恨的人物之中,他也仍抑不下对于“才”的品评。以司马迁那样多情的人,当然最恨冷板板的法家,可是他对于韩非仍是极其赞叹着。以司马迁身受酷吏之毒手,对酷吏应该是死敌了,可是他的《酷吏列传》,对酷吏仍按人才的眼光分出了高下:“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引是非,争天下大体;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寖以耗废,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质有其文武焉;虽惨酷,斯称其位矣。至若蜀守冯当暴挫,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成,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扑击卖请,何足数哉!何足数哉!”司马迁不但在这里忘了仇恨和憎恶,评论起他们的人才来了,而且后来在《自序》中竟说:“民背本多巧,奸轨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作《酷吏列传》。”简直也赞许了他们的生存了!司马迁的心胸又有时这样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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