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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把友道写得酣畅淋漓的,有《魏其武安列传》。田蚡未贵时,侍窦婴,跪起如子侄,后来窦婴失势,除灌夫外,宾客都散去。灌夫为同情窦婴,曾强邀田蚡来窦家。灌夫好酒使气,但这时幸未爆发。后来窦婴又约灌夫至田蚡家,便果然因酒醉而闹得不可开交了。传文就是专写这样的活剧。同时,“魏其(即窦婴)大将也,衣赭关三木”,“灌夫受辱居室”(《报任少卿书》),正是司马迁幽囚时的情味。所以《魏其武安列传》为此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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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汲郑列传》 同一感慨:“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贱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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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世态岂只有炎凉的趋避而已,而且在人不得志时,只专会说一些坏话。《平津侯主父偃列传》即写之。传称:“主父偃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唯独洨孔车收葬之。天子后闻之,以为孔车长者也。”就连怒而杀之的武帝,也以为孔车难得了,这种人真太少!司马迁更于赞文中弹出他的悲调:“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这和李陵之遭遇有多末相像!那唯一相当于孔车的长者,就只有司马迁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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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因此,人的受毁是极易的。《司马穰苴列传》所叙可为一例:“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害之,谮于景公,景公退穰苴,苴发疾而死。”多末好的军事人才也不得施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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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樗里子甘茂列传》 所叙为又一例:“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复归之韩,向寿、公孙奭争之,不能得。向寿、公孙奭由此怨谗甘茂。……秦卒相向寿,而甘茂竟不得复入秦,卒于魏。”甘茂因贤被毁,竟因贤不得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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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穰侯列传》 所叙尤可见人言之可畏:“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只要有毁言,那样亲贵都不中用,那样有功都枉然,何况并不是李夫人一家的李陵?更何况不幸打了个败仗的李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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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感伤于无钱无势而友道不得建立,司马迁乃有两方面的思想,一则愤慨于资财,于是作《货殖列传》。他说到沈痛处,有“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有“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把一切敢死犯法者都认为“其实皆为财用耳”,把一切妓女、游客、赌徒、方技都拆穿是“为重糈”,也就是为吃饭;最后,他更痛心到极点地说:“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真读之欲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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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苏秦列传》 亦发此慨,“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后来苏秦散金报德时,对一人独后,他说:“我非忘子,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是以后子——子今亦得矣。”这话也相当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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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张仪列传》 当与《苏秦列传》同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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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司马迁在另方面则更憧憬于超乎利害以上的友谊了,于是作《管晏列传》。管仲感激鲍叔的话是:“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有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叙及晏婴时,亦有“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之语。此文论友道,论不羞小节而立功名,论荐士(鲍叔荐管仲,晏婴荐御者为大夫),均可视为因李陵案所刺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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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与《管晏列传》之同样憧憬者为《韩世家》。赞称:“韩厥之感晋景公,绍赵孤之子武,以成程婴、公孙杵臼之义,此天下之阴德也;韩氏之功,于晋未睹其大者也,然与赵魏终为诸侯十馀世,宜乎哉!”程婴是抱着赵氏孤儿逃匿山中的,公孙杵臼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以换得赵氏孤儿的活路的,这事诚足感人;而韩厥就是能完成这事的始终的。司马迁以阴德许之,倾慕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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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游侠列传》 也是这种理想的友谊的寄托。上等人既不讲信义,不讲交情,于是求之于下等人中。司马迁一则说:“缓急人之所时有。”二则说:“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司马迁之愤于横遭极刑,“交游莫救”,那呼援之声,还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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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然而李陵案终于发生了,在李陵方面,乃是名将所常受的遭遇。《张释之冯唐列传》,即借冯唐之口,而说从前廉颇、李牧的往事的,其所以成功,乃在“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后来“赵王迁立,其母倡也……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冯唐更向文帝说现在就有一个良将,是魏尚,但因文帝“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而下吏削爵,所以就是有廉颇、李牧也不能用呢。由于冯唐的敢言,文帝的听谏,魏尚被赦了,仍做了云中守。这事和李陵也殊相像,但敢言的人——又是司马迁自己——是有了,而听谏的人却何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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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廉颇蔺相如列传》 再记赵听郭开谗,诛李牧,而赵遂灭事。其中叙廉颇失势之时,故客尽去,乃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不悦,客以市道为解,此与《孟尝君列传》中冯驩所劝者同,并可为此期作品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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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赵世家》 亦特重郭开谗李牧事,赞中即专论之:“吾闻冯王孙曰,赵王迁,其母倡也……迁素无行,信谗,故诛其良将李牧,用郭开,岂不谬哉!”当为同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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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名将而遭败,只好归之于无可奈何的理由。所以《白起王翦列传》中有“为将三世者必败”之语,王翦、王贲、王离,这是三世。李陵也何尝不是三世?李广、李敢、李陵,到了陵,当然必败了,这和白起之被赐剑自裁,归之于阬敌;蒙恬之被逼吞药自杀,归之于绝地脉;李广之不封侯,也归之于杀降;是同样的寄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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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至于李陵案,在司马迁方面,更为贤人所常有的灾祸。“淮阴王也,受械于陈。”于是作《淮阴侯列传》。荐韩信者为萧何,而设计捕杀韩信者仍为萧何,人世之险如此!韩信当了楚王,“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袴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这有隐忍就功名意。更可为一时之作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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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于是作《绛侯周勃世家》。周勃出狱以后,曾说:“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史公真不能不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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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司马迁之痛心疾首于严刑峻法,写得森然可怖的,是《酷吏列传》。传中最后所叙的一个酷吏是杜周,杜周死于太始三年(公元前九四),文中不及叙,只叙其迁为御史大夫。迁为御史大夫在天汉三年(公元前九八),可知此传不能出此五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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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由《酷吏列传》推,《循吏列传》亦必同时作。因为,“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循吏正是酷吏的对照,写循吏正是写何必威严的榜样。所叙循吏凡五人,都很有骨头,很能律己,但没有一个是汉朝人,这是讥讽汉朝便没有这样出色人物。再则酷吏与平准为因缘,汉武帝对外用兵之后,一方面行严法,一方面即兴利。酷吏也往往贪污,杜周初征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及官久,家赀累数巨万,便可为一例。现在这《循吏列传》中,孙叔敖把改了的币制又恢复了,公仪休避免与民争利,把自己种的菜丢了,把织布机烧了,并把织布的老婆也赶了,这处处有《平准书》的馀影,更见其与《酷吏列传》同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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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秦始皇本纪》 其中写到用法而至“宗室振恐”,“黔首振恐”处,似《酷吏列传》,而因用法以至群盗更多,尤似。或为一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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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苛刻者必败,史公又把此意写于《陈涉世家》中:“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这对武帝正不啻是警告,并有一种幸灾乐祸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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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然而司马迁如何能敌住汉武帝?终于受了腐刑,于是只好转而想忍辱,成功一番事业了。司马迁因此对已往的英雄之幸与不幸更有着了解了,例如:“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于是作《屈原贾生列传》。汨罗遗迹,本是司马迁在壮游时所凭吊的,但到此际,却才更沈痛地有所感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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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于是作《孙子吴起列传》。司马迁又说:“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接着便是:“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词。”可知正以自己比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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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于是作《吕不韦列传》。其实《吕览》并不是不韦迁蜀以后作,传中也并不曾如此记载,而且《吕览》乃集客人之作,无所谓发愤,也够不上称为大事业,然而司马迁也顾不得这些了,说他是发愤,就是发愤!司马迁之可爱有如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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