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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小处,也看出司马迁之深透一层的眼光的,我们不妨再略举几例,如《封禅书》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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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若至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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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可见司马迁所追求的是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好作为后来人的借鉴,而一些琐碎的繁文末节,他便不预备浪费笔墨了。事实上,他在《封禅书》里所写的也是这件事情的可笑,以及汉武帝的心理。他写的乃是人类的生活的行为,而不是死的枝叶。他所处的地位是超然的,凌空的,而不是陷在尘封的具体事件的泥浆里。又如他批评平原君说:“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他批评鲁仲连说:“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他所指出的大体、大义,正就是他自己的着眼处。至如他之评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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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印,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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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多末中肯!他之评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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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而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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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见他看事情能透过一层,不被通俗的舆论所迷惑。再如他评张仪,评李斯,评魏其、武安、灌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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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衡道。要之,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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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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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乃哉!(1)祸所从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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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很能看到事情的底层,又恰中分寸的。他所谓“察其本”,就是见出他那识力的本领处。《留侯世家》中称:“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总见他所注意者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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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学”诚然重要,然而真正本钱还是在“识”,刘知几说良史一定要有才、学、识,章学诚又加上德,然而三者或四者之中,最重要的还是“识”。因为“才”不过使一个人成为文人,“学”不过使一个人成为学者,只有“识”才能让一个人成为伟大的文人,伟大的学者。至于“德”,那也仍是识的问题。能见大体之谓识,能察根本之谓识,有这种识,还会没有史德么?必须有“一览众山小”的境界,然后足以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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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司马迁之学——百科全书式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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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司马迁的实际生活之那样繁复一样,他那精神内容也是丰富极了,简直是一个宝库。识力者却就是那宝库的一把钥匙。现在我们却就要打开那宝库看一看,里面都是些什么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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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财富的第一项,应该是学。他恐怕是那时第一个据有广博的知识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可以和孔子相比!他参加过订历,他有历法的知识。他巡行过全国,他有地理——而且是活地理,应该说是政治地理、文化地理——的知识。他理解到人类的经济活动,他留心到人类的宗教行为,所以他又有着经济学的、社会学的、民俗学的知识。他有一贯的看法,他有他的哲学。他对政治上有他的见解,他有他的社会理想。他是一个巧于把握文字的人,他有语言学上的训练和技术。——他的确是亚里斯多德那一型的哲人!他自己是一部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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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语言学的训练——所谓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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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说司马迁在语言学上的训练吧。这项训练,就是他常说的“古文”。他在《自序》中有“年十岁,则诵古文”的话。照传统的看法乃是指古文《尚书》。但就他各处所说的古文看来,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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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吴太伯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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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岂虚哉?——《三代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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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仲尼弟子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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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五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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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十二诸侯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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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古文并不限于《尚书》,唯既标明“《弟子》籍出孔氏古文”,可知他所谓古文实在和孔氏有关。《儒林列传》中称“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可见孔安国乃是一个能把古文讲解为今文的人,这实在就是一种古代语言学(classical philology)的专家。司马迁跟他诵古文,也就是受这种训练吧。不过其中最重要的乃是古文《尚书》而已。王国维在《观堂集林》中对“古文”二字有专文解释,他自然有他的论点,但我觉得这里所谓古文,实在就是古代语言学的训练,没有旁的。——换言之,即我认为他所谓古文,既与后代今古文之争无涉(在思想上,司马迁反而近今文派),而亦非一种特殊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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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训练在司马迁看来是十分重要,它仿佛是治古代史的一把钥匙,也仿佛是考验古代史料的一块试金石。他自己既有着这方面的很深的素养,应该是可以自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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