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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有比这个宣言更鲜明的了!他从这个观点,便了解了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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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侯大国,无过齐悼惠王,以海内初定,子弟少,激秦之无尺土封,故大封同姓,以填万民之心,及后分裂,固其理也。——《齐悼惠王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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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是什么?理正是自然之理,也就是一种趋势。趋势是不可违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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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魏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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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常,一个承认客观力量的人,往往不能欣赏那和客观的力量对抗的人物,可是司马迁不然,他一方面很承认客观力量之大,但一方面却又同情那些作“无效的抵抗”的英雄,所以他那书里是能够充分发挥那所谓“悲剧意识”的。——这样一来,贯穿着他那全书的,就是一种抒情的命运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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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观的力量之中,历史的趋势是其一。其他却还有地理的力量。表现于书中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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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五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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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韩长孺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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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叛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使然也。夫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淮南衡山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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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张仪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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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馀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孟尝君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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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琊,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圣建国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为诸侯,会盟称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齐太公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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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儒林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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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无异于是一种雏型的文化地理学。地理的力量之外,是经济的力量。经济的力量尤超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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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鹜者,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犯晨夜,冒霜雪,驰坑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货殖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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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拆穿后壁的说法了。他从军士之勇在为赏,流氓之轻生在为财,妓女之卖笑在为奔富贵,一直说到浮浪子弟,打猎,赌博,技术专家,贪官污吏,农工商贾等,都是为吃饭。倘就这点看,司马迁实在是一个澈底的唯物论者。——他比韩非统摄得还广泛,他比王充看得还纯粹,他应该怕是古代思想家中最能就唯物观点而论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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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趣的是,他的《酷吏列传》是与《平准书》相表里的,因为《平准书》正是在经济方面给酷吏之产生以说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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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抗弊以巧法,财赂衰耗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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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眼光也高极了!照司马迁所了解,武帝之所以从事武功,不只是由武帝一人的意志而然,实在是那时经济力量膨胀的结果,因经济力量膨胀而事侵略,因侵略而经济转趋衰歇,社会因而不安,于是酷吏任用。我想,就是现在非常时髦的唯物论者——用经济以解释帝国主义及社会的——也不过如此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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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这种唯物观点是近于马克思的话,则司马迁在另一方面,却有点近于弗洛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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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何其拔兴之暴也!项氏之所阬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当为首虐,功冠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祸之兴,自爱姬殖。妒媢生患,竟以灭国!——《黥布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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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种种客观的力量(历史的趋势,地理的环境,经济的因素,性的关系),都是使司马迁采取了道家的自然主义的立场,归于无为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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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悲士不遇赋》(《艺文类聚》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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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是无为,这是他的人生观;在社会方面也主张无为,那是他的政治哲学。他认为社会现象原是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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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货殖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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