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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司马迁的历史哲学与历史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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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究竟是一个历史家。司马迁在这一方面的贡献如何,在传统的评价中,原已有一种公论(虽然我们觉得不够),我们姑且引赵翼的一段话,以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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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二十二史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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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思是说司马迁之功乃在给中国的所谓“正史”立下一个规模。其次称道司马迁的史学贡献的,是说他开创了“通史”,这说法最初为郑樵所提及,后来又为章学诚所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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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之,对司马迁的史学不满的,除了班固站在古典的立场说他“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而外,又有郑樵责其博雅不足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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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著述者必深于博雅,而尽见天下之书,然后无恨。当迁之时,挟书之律初除,得书之路未广,亘三百年之史籍,而跼蹐于七八种书,所为迁恨者,博不足也。而其书,皆齐人之语,今迁书全用旧文,间以俚俗,良由采摭未备,笔削不遑,故曰:“予不敢堕先人之言,乃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刘知几亦讥其多聚旧记,时插新言,所可为迁恨者,雅不足也。——《通志·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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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雅不足”就仍是班固的同一观点,不过一从思想上论列,一从语言上论列而已。然而这在反面,却恰可以说明司马迁之浪漫精神,这不唯不足为病,却正是特色所在处。至于所谓博不足,却就是现代人所斤斤计较的史料的丰富不丰富的问题。我认为这也不过是“事后有先见之明”的可笑看法罢了。司马迁在那时实在已尽了搜集史料的能事了,而且他也是有着运用史料的方便的,古人著书不能像现在人一一标出来源,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再说一个历史家之可贵,并不在史料之多,而在对史料之了解,并能看出它的意义。现在人动辄说史料多少,这是只求广度,而忘了求深度了。司马迁之可贵,乃在他的“识”。由于他的“识”,于是他能对平凡的史料,而掘发出了意义。这岂是浅薄的人所能梦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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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从前人对司马迁所加的估价是不够的,所加的贬词也是不正确的——在一个英雄身上发现苍蝇似的瑕疵原不足为训。照我们现在的了解,我们认为司马迁除了为正史立下规模以及有通史的气魄之外,又有下面几种了不起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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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个历史家的可贵,首在有一种“历史意识”。有历史意识,然后才能产生一种历史范畴。历史范畴是什么呢?历史范畴就是演化。凡是认为一切不变的,都不足以言史。自来的思想家,不外这两个观点:一是从概念出发,如柏拉图,如康德;一是从演化出发,如亚里斯多德,如黑格耳。司马迁恰恰是属于后者的。用他的名词说,就是变,就是渐,就是终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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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太史公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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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太史公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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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天人之际,承敝通变。——《太史公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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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高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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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虽以劫杀郑子,内厉公,厉公终背而杀之。此与晋之里克何异?守节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奚齐,变所从来,亦多故矣。——《郑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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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词,不务综其终始。——《十二诸侯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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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六国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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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其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其文。——《高祖功臣侯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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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表终始,当世仁义成功之著者也。——《惠景间侯者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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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天数者,必通三五,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天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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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平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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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词,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少卿书》(据《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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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变”、“渐”、“终始”三者之中,司马迁尤其时时提及的乃是终始。终始者并不是一堆死的东西,摆在那儿的,如果那样便只是史料而已了。一个历史家需要对于史料加以专家的把握,用司马迁的话讲就是:“综其终始”,“察其终始”,“谨其终始”,这里边实在包括许多方法和许多本领。“谨其终始”是客观地遵循这一种演变,“察其终始”是对于这一种演变加以观察,最后却要加以组织,那就是“综其终始”,而且更要看出其中的意义,寻出一种原则,也就是所谓“通古今之变”了。他说“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词,不务综其终始”,就因为前者是哲学家、文学家的看法,只有他之“综其终始”才是一个历史家的看法。这其中有司马迁的学力,也有他的识力。司马迁处处没忘了他是一个历史家,他处处运用这种历史意识,发挥这种意识,所以他可称为是中国上古第一个觉醒的担负着历史使命、历史课题的人。同时司马迁又有着诗人的天才,他往往把这种演化的趋势,就具体的事件上观察之,把握之,描写之,例如他对诸侯之被削弱,便从他们之“贫者或乘牛车”看出来(见《平准书》及《五宗世家》),因此他的历史意识乃是佐之以诗人的慧眼,于是烛照的角落更多,而表现出来的也更有着史诗性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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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司马迁是一个有史观的人,换言之,他有他对历史的一贯的看法。他有他的历史哲学。假若说他的历史意识,是在所谓“通古今之变”上,那末他的历史哲学,就是在“究天人之际”上。天人之际是什么?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客观力量和主观行为的消长结果。因为他看重客观力量,所以也可以说他的史观乃是唯物史观。在客观力量之中,更重经济力量,这是我们已经说过的了。同时他所认识的客观力量并不是死的,而是在一种动态之中的,这动态却又有一种法则可寻,那就是盛衰循环,近于一种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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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卢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平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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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安宁则长庠序,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平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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