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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的史学,既以经世致用作为目标之一,当然不能不有一种政治理想的寄托——至少对政治有他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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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的根本思想既是道家的自然主义,所以他的政治哲学也便建立在无为上。他觉得最好是顺其自然。他理想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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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吕后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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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后时的政治本无可称,但是能够做到无为,人民能安居乐业,他也就认为不错了。无为的反面是有为,是多事,多事就容易出乱子。像七国之乱便是一个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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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兴,孝文施大德,天下怀安。至孝景不复忧异姓,而晁错刻削诸侯,遂使七国俱起,合从而西乡,以诸侯大盛,而错为之不以渐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诸侯以弱,卒以安。安危之机,岂不以谋哉?——《孝景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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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确有一种对黄老术的向往在。(《孝景本纪》或为司马谈著,但至少司马迁是同意这个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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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或者以为司马迁也是赞成封禅、改历、易服色等事的,其实司马迁站在无为的立场,对这并不赞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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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馀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呜呼!岂不仁哉?——《孝文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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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也参加过封禅改历,但那等于“当官差”,他之赞美孝文帝,就是表明他的本心是不赞成武帝那一套太有为的举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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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有为的事件之中,他尤其痛恶的是严刑峻法,所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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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高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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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刑峻法并不足以求治。法越密,人越能作弊。他曾指出:“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浸以耗废。”他痛切地说:“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均见《酷吏列传》)真慨乎言之!这让我们想起老子所谓“法令滋章,盗贼多有”来,司马迁到底是根于老学呵!不过老子(假若真有这末一个人)还是就哲人的眼光观察而已,而司马迁身受峻法之祸,亲见严刑的流弊,其体验之深浅却自有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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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有了严刑峻法以后,能够守法还好,如果不守法,那就为害更不可胜言了。司马迁在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时候,是赞成守法的,他在《张释之列传》里先记张释之守法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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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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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是因为一个人惊了文帝的驾,张释之按法处以罚金,而文帝认为罚太轻而说的。又有一次,是有人盗高庙前玉环,张释之又依法只判了死罪,而文帝却认为当灭族。张释之便又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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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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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难得的守法精神。于是司马迁在赞中也便加以颂扬道:“张季之言长者,守法不阿意,有味哉,有味哉!”但我们却觉得司马迁的颂扬也是雅有意味的。因为,他所有在《酷吏列传》中所写的森怖世界,是完全在这里寄托其一线希望了!只是文帝尚是一般人所认为宽厚和易的人,犹且以法定的处罚为不足,试想在武帝之时又应该如何?究竟有几个张释之?碰在不是张释之的一般人的手里,人命又将如何?司马迁追慕张释之,实有隐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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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对这曾时有反抗,既写《酷吏列传》以著刑法之恶,又在《绛侯世家》中借周勃以指狱吏之贵,更作《循吏列传》,以指示正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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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旨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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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顶痛恨那般爪牙似的人物。天下最可恶的,也实在就是那般助桀为虐的二花脸之流。司马迁说李斯“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就已是一个典型。至于汉代那些惨酷的刽子手,却同时又是贪污的蛆虫。像那“杜周初征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赀累数巨万矣”。这钱是哪里来的?还不是敲诈么?既由敲诈,可知殊非守法。法治已不是上策,到了弄法乱法,贪赃以枉法的地步,那人民的受祸就更不堪问了。司马迁倾向于超乎法,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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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兴,破觚而为圜,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蒸蒸,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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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他常说:“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绳墨之外,就是超乎法。司马迁之所以有这种思想,这许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古代学与术不分,任何事情都不免有一种艺术的意味,仿佛都有一种“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的光景,所以才论“绳墨之外”的运用;二是因为由于司马迁的浪漫精神,他总不喜欢拘拘于一些繁碎的科条,例如最需要讲纪律的莫过于军事了,但在军事中他却赞成“号令不烦,士卒乡之”的李将军。浪漫精神是随处有一种冲决之势的,这样而表现于司马迁的政治思想也是无足怪的。司马迁不但想超乎法治,甚而想超乎一切的政治。他“嘉伯之让”而作《吴太伯世家》,他为“让国饿死,天下称之”而作《伯夷列传》,这两篇一居世家之首,一居列传之首,一定都非偶然。真的,如果站在道家的自然主义,政治根本也可以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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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现实社会中,政治问题总是要有的,法治既不是最高的政治理想,那末,靠什么呢?司马迁对这问题的答覆大概仍是偏于人治。他对于人才十分注意,例如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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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匈奴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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