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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37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1706027632]
1706030138 二 《史记》书中的形式律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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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40 司马迁不止是一个历史家,而且是文学家(而且他之文学家的成分实多于历史家处);《史记》也不止是历史书,而且是文学书;这统是尽人皆知的。但现在我们要强调一下,司马迁实在是意识地要把《史记》写成一部艺术品的,他说:“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他实在是想尽量表现他的文采或者艺术天才的。讲艺术不能不讲形式,我认为《史记》一书里自有它的艺术形式律则。照我们所探研的结果,大抵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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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42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1706027633]
1706030143 第一 统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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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45 他竭力维持一篇作品的审美意味上的统一性。在这种地方,他有时不惜牺牲历史上的真。可是他未尝没有补救的法子,那就是把一个历史人物的性格分散在不同的篇章里,而在同一篇章里则极力维持他那所要表现的某种突出的个性。例如《信陵君列传》里的主人公是仁厚而爱士的,几乎成了一个一无瑕疵的人物;而他之畏秦,不敢收留魏齐,不能欣赏虞卿之为了友道而抛弃相印,却写在《范睢蔡泽列传》里,又如在《汲郑列传》里的汲黯是多末鲠直、硬朗,又是一个一点缺陷也没有的人物;但在《酷吏列传》中却露出了他之和周阳由“俱为忮”了。原来司马迁对于他所塑造的人物,也以艺术品视之,不能让他有任何杂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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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48 每一篇传——写得成功的传(这样的文字约占全书之半),司马迁写来都有一个中心的主题。他仿佛晓得每一篇文章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他尽量去创造这一个生命,去维护这一个生命,去发扬这一个生命。他写的舜,是要写他是一个如何孝谨的人物;他写的秦始皇,是要写他是一个如何刚毅戾深的人物;他写的项羽,是写他如何代表一种狂飙突起的精神;他写的刘邦,是写他如何有着大度和豪气,但又不免带流氓的意味;他写的《封禅书》,是要在飘飘欲仙之中而有着讽刺;他写的《平准书》,是要在借写经济之便,而掘发着当时的吏制和刑法;《越世家》在写范蠡的坚忍;《孔子世家》在写孔子之学礼,问礼,好礼,习礼,讲礼;《陈涉世家》是讲的草莽英雄的粗枝大叶;《外戚世家》是讲的人生命运之渺茫;《萧相国世家》是在写高祖的忌刻;《留侯世家》是在写张良之道家人格之完整;《管晏列传》等于论友道;《孟荀列传》无异于论阿世苟合与特立独行的对立;《孟尝君列传》是在写一个无赖子弟的领袖;《平原君列传》却在写一个托大的公子哥儿生活;《信陵君列传》是写一个真正礼贤下士的榜样;《春申君列传》却在写一个政客的宦海升沈;《范睢列传》是在写一个由私人利害出发的人物的成和败;《蔺相如列传》是在写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之应变处世的技巧;《屈原列传》纯然是在抒情的氛围里;《李斯列传》却像是写一个人的人格演化的小说;《张耳陈馀列传》写人结怨之渐;《淮阴侯列传》写决断为一人成败之机;《叔孙通列传》写希世度务的人物之得意;(李将军列传》写才气无双的将军之轲;《平津侯列传》写老官僚的脸谱;《汲黯列传》写憨直人的心肠;《酷吏列传》在写惨酷之中仍注意着人才的高下;《大宛列传》则感慨之中又透露着风趣;《货殖列传》写趋富避贫是人类的自然欲望;《太史公自序》写善承父志和辅翼《六经》是自己的志事——几乎每一篇都有他不放松的主题,为他紧紧抓牢,一意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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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50 最有趣的是:同是一件事,他可以写好几次,但因为场合的不同,他可以有好几种写法。例如鸿门之宴,就有下面这样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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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52 (一)《项羽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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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54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俱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我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1),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须臾,沛公如厕,招樊哙出。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骊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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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56 (二)《高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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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58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闻项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欲以求封。亚父劝项羽击沛公。方飨士,旦日合战。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会项伯欲活张良,夜往见良,因以文谕项羽,项羽乃止。沛公从百馀骑驱之鸿门,见谢项羽。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沛公以樊哙、张良故,得解归。归,立诛曹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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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60 (三)《留侯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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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62 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乃具以语沛公。沛公大惊曰:“为将奈何?”良曰:“沛公诚欲倍项羽邪?”沛公曰:“鲰生教我距关,无内诸侯,秦地可尽王,故听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却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为奈何?”良乃固要项伯,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项羽;所以距关者,备他盗也。及见项羽后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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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64 (四)《樊郦滕灌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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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66 项羽在戏下,欲攻沛公。沛公从百馀骑,因项伯面见项羽,谢无有闭关事。项羽既飨军士,中酒,亚父谋欲杀沛公,令项庄拔剑舞坐中,欲击沛公,项伯常肩蔽之。时独沛公与张良得入座,樊哙在营外,闻事急,乃持铁盾入到营。营卫止哙,哙直撞入,立帐下。项羽目之,问为谁。张良曰:“沛公参乘樊哙。”项羽曰:“壮士!”赐之卮酒、彘肩。哙既饮酒,拔剑切肉,食尽之。项羽曰:“能复饮乎?”哙曰:“臣死且不辞,岂特卮酒乎?且沛公先入定咸阳,暴师霸上,以待大王。大王今日至,听小人之言,与沛公有郤,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项羽默然。沛公如厕,麾樊哙去。既出,沛公留车骑,独骑一马,与樊哙等四人步从,从间道山下归走霸上军,而使张良谢项羽。项羽亦因遂已,无诛沛公之心矣。是日微樊哙奔入营诮让项羽,沛公事几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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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69 我们分析这四个片段,就可见出在《项羽本纪》里所写的场面最全,因为这是项羽成败的关键。在这里,把范增的决断和项羽的淳朴坦率都写出来了,而高祖的窘迫和张良的从容也刻划出来了。到了《高祖本纪》中,因重在写高祖的成功,所以这事已减了重要,他的窘迫之态也就只淡淡的写出而已。同时在这两篇中都写出曹无伤之挑拨和被诛,因为他是关系这事的首尾的。《留侯世家》和《樊哙列传》便都把曹无伤卸去,因为这时已不重在这事的原委,却重在两人的贡献了。在《留侯世家》中,根本没提到樊哙,只说“及见项羽后解”,这是因为《留侯世家》重在写一个策士的从容划策的生活,加入一个武将,便不调和了。在《樊哙列传》中却也不把樊哙写得十分生龙活虎,这是因为樊哙根本并非那样有声有色的人物;至于在《项羽本纪》中所以写得那样生气勃勃者,乃是为了衬托项羽的原故而已。在《项羽本纪》中,没有一个人物是松懈的,没有一个片段是微弱的,因为否则就不能构成那个叱咤风云的氛围,不能表现那“力能扛鼎,才气过人”的霸王之狂突起的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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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71 司马迁像一个出色的摄影师一样,他会选取最好的镜头。在同一个景色里,他会挑选最适宜的角落。在一群人之中,他会为他们拍合影,却也会为他们拍独照。他晓得任何一个艺术品一定有一个重心,由于这重心而构成完整。在这种意味上,他是一个优异的肖像画家,也是一个优异的雕刻家。同时,他也像一个大音乐家一样,他要在他每一个杰作里奏着独有的旋律。因此,我们在读过他所写的传后,总觉得馀音绕梁,时刻回旋在我们的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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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73 这种紧紧抓牢的主题,就是他的每一篇具有生命的传记的灵魂。由于这种各自独具的灵魂,所以每一篇传记都是像奇花异草样地,生气勃勃地呈现在人的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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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75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1706027634]
1706030176 第二 内外谐和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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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78 司马迁尽量求他的文章之风格和他的文章中之人物性格相符合。卜封(Buffon)所谓的“文如其人”,我们已不足以拿来批评司马迁了,我们却应该说是“文如其所写之人”。司马迁的风格之丰富简直是一个奇迹,而每一种风格的变换都以内容为转移。现在只举几个最显著的例子。像他写战功,便多半用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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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84 高祖为沛公而初起也,参以中涓从。将击胡陵、方与,攻秦监公军,大破之。东下薛,击泗水守军薛郭,西复攻胡陵,取之。徙守方与,方与反为魏,击之。丰反为魏,攻之。赐爵七大夫。击秦司马军砀东,破之。取砀、狐父、祁善置。又攻下邑以西至虞,击章邯车骑。攻爰戚及亢父,先登。迁为五大夫。北救东阿,击章邯军,陷陈,追至濮阳。攻定陶,取临济。南救雍丘,击李由军,破之,杀李由,虏秦侯一人。秦将章邯破杀项梁也,沛公与项羽引而东,楚怀王以沛公为砀郡长,将砀郡兵,于是乃封参为执帛,号曰建成君。迁为戚公,属砀郡。其后从攻东郡尉军,破之成武南。击王离军成阳南,复攻之杠里,大破之。追北,西至开封,击赵贲军,破之,围赵贲开封城中。西击秦将杨熊军于曲遇,破之。虏秦司马及御史各一人,迁为执珪。从攻阳武,下辕、缑氏,绝河津,还击赵贲军尸北,破之。从南攻犨,与南阳守战阳城郭东,陷陈,取宛,虏,尽定南阳郡。从西攻武关、峣关,取之。前攻秦军蓝田南,又夜击其北,秦军大破,遂至咸阳,灭秦。项羽至,以沛公为汉王,汉王封参为建成侯。——《曹相国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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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0186 这些短句就宛如短兵相接的光景。在他写缠绵的情调时,那文字就入于潺缓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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