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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乃乘轺车之洛阳,见汝阴侯滕公,滕公留朱家饮。数日,因谓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布数为项王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朱家曰:“君视季布何如人也?”曰:“贤者也。”朱家曰:“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籍用,职耳。项氏臣可尽诛耶?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耶?”汝阴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季布匿其所,乃许曰:“诺。”——《季布栾布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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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例见尉佗的豪气,后一例见为人说项时的语调,这都是非对于社会生活有极深的经验的,不容易揣摩。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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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巨鹿也。父知之乎?”——《张释之冯唐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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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魏其武安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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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李将军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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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一个是写对老人的谈话,一个是老太婆的口吻,一个是写醉汉,都多末恰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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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写的对话里能够看出年龄、性别、职业,以及处于一个什么场合。至于他能写口语,能写未完的语气,那更是人所习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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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 有意于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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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一种艺术,如果无意去成功一种艺术品,那种艺术品是决不会成功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可以说是一切艺术家的态度。司马迁可说是意识地去创造他的艺术的,我们从他的造句上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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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驺子重于齐。适梁,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襒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孟子荀卿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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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是写驺子之受到处欢迎而已,你看他写每一个地方的欢迎便各是一副样子。这一个例子,或者还可说在字面上;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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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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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不是在词藻上用力了,完全是白描,而这同一个相面的,相了四人,句子都不同,都有分寸。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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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温舒请覆中尉脱卒,得数万人作。上悦,拜为少府。徙为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事,如故操。——《酷吏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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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治如其故”,“如故操”,本是一个意思,但他必须变换了笔墨去写,要说他是无意去制作一个艺术品,那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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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家所谓文气之说,似乎司马迁已经注意到。我们试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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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人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高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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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留侯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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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决胜于千里之外”,一个是“决胜千里外”,这是因为前者是在三个排比之下,语势缓;后者则因在赞语中,篇幅小,而要有许多转折,文势便急。再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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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王子子兰劝王行,曰:“奈何绝秦之欢心?”于是往会秦昭王。——《楚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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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屈原贾生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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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事件,而前者所写是一个事实而止,后者所写则有一些抒情的意味,这是因为后者在子兰之上加了“稚子”,就更显得那意见之无足轻重,而怀王竟听了他,愈见怀王之昏愦,又把“奈何绝秦之欢心”缩削为“奈何绝秦欢”,于是语意更纯粹了,而声调更沈痛了,而“于是往会秦昭王”则既冗长而仅为一普通事实,至于“怀王卒行”便见怀王到底糊涂,楚国前途十分可悲,屈原心情非常刺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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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下一个句子,是像一个老练的士兵一样,决不虚发一弹。《司马穰苴列传》开头即说“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起初我们以为这句话很平常,其实不然,原来这文章就是记录田齐在齐国树立政权的斗争史的一个片段。这也就是司马穰苴起初不能不在齐立威的缘故,同时也是因为后来齐威王田和对《司马兵法》加以推崇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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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是一个苦心的艺术家,凡精神所注,决没有泛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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