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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艺术之节制作用 艺术是人类情感的宣泄,其作用是节制而非激动,所以说:“凡作乐者,所以节乐。”(《乐书》)(2)《正义》对这话的解释是:“不乐至荒淫也。”正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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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幽默解 幽默(Humour)是人生和文艺里很重要的一个成分,在西洋的美学家或批评家都有很多学说去讨论它。在中国有与之略略相当的一个名词,就是所谓“滑稽”。滑稽和幽默当然有距离,这距离越到后来越大,但在司马迁所解释下的滑稽则与幽默的真解不相远。他曾说:‘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太史公自序》)又说:“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滑稽列传》)凝滞和纠缠的确是幽默的反对物,凡是“化不开”的人物不会懂得幽默。功利观点也是凝滞和纠缠的一种,所以懂得幽默的人或者在某一刹那而处在幽默空气中的人,他一定持有一种超功利的态度。所谓“不流世俗,不争势利”,正是指此。幽默是不伤害人的,否则变成冷讽;因此人类对于幽默的反应也是没有恶意的,所谓“人莫之害”是。幽默包括智慧和超脱,而且还有一点悲悯和温暖;它是会心的微笑,但其中含有泪。我们可以这样说:高等的滑稽就进而入于幽默,低级的幽默却不免流于滑稽。太史公在七十篇列传之中,居然给滑稽留出了一个独立的节目,可知他对此道之重视。他的《滑稽列传赞》也非常幽默:“淳于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指连赵事);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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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司马迁在批评上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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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再说司马迁在批评上的实践。司马迁是富有天才、识力和同情的大批评家,他具备着所有伟大批评家所应当有的条件。虽然他不曾写什么条分理析的批评论文,但他用叙述的方法把他那深刻而中肯的了解织入他的创作中。他像近代欧洲文艺传记家一样,描写就是批评。因为他观察深入和清楚,能够见到一个人的底蕴(包括好和坏),而出之以赞美或憎恶的浓烈情感;且即使是憎恶,却又不失其对书中人物的同情,所以他的书富有无限的魔力,我们可以说,他的书是时时在创造着,也时时在批评着。所以我们假如要在其中找出几段纯粹的批评文字是不可能的。下面也不过是一点“样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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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于孔子之礼赞 批评孔子,是一大难题,因为孔子的地位太重要,方面也太多,价值更是太大。如何称誉才能不失分寸?这应该是使太史公棘手的事。然而他却轻松的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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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馀世……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孔子世家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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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地指出孔子的整个价值在对于六艺的贡献,尤其是礼。言简意赅,这是何等的识力!所以他时时以六艺和孔子并称,例如:“秦缪公立三十九年而卒,其后百有馀年,而孔子论述六艺。”(《封禅书》)“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太史公自序》)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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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艺中,司马迁尤其着重孔子与礼的关系。《孔子世家》可说就是以礼为线索的,从“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到“适周问礼”,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到“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到“追迹三代之礼”,到“《书传》、《礼记》自孔氏”,直到“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在太史公心目中,孔子一生是与礼结不解之缘的。孔子的伦理思想原是由群到个人的,个人与群如何相安?孔子的解答也就是“礼”。——礼是就群的立场而给予个人的一种合理的制裁。太史公是真能了解孔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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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太史公也很了解礼,所以他能够知道一生汲汲于礼的孔子的重要;但一般人常不愿受礼的约束,于是孔子就不免成为一个寂寞的失败者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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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美德乎!宰制万物,役使群众,岂人力也哉!余至大行礼官,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所以防其淫侈,救其凋敝,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事有宜适,物有节文。……周衰,礼废乐坏……循法守正者见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谓之显荣。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而况中庸以下,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乎?孔子曰:“必也正名”,于卫,所居不合,仲尼没后,受业之徒,沈湮而不举,或适齐、楚,或入河海,岂不痛哉!——《礼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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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是极其热心实现理想的人,但也是不轻易和现实妥协的人。例如太史公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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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倘庶几乎?”欲住,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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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隐》上说:周文武起丰镐而王,“检《家语》及孔氏之书,并无此言,故桓谭亦以为诬”。其实太史公所写的是艺术的真,是一种心灵的记录,原不必拘拘于出处。“温温无所试”,是孔子的热心和寂寞;“然亦卒不行”,就是孔子的不苟。又如《史记》写孔子(六十八岁了!)归鲁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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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求将行(先是,在孔子六十岁时,康子召冉求),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 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贡知孔子思归,送冉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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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孔子的渴望返鲁,与其对于自己手底下人才的满意,先作一番烘托,于是写孔子一直过了八年,果然可以返鲁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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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鲁哀公问政,对曰:“政在选臣。”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财枉者直。”康子患盗,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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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孔子实现政治理想的机会要到了,可是下面紧接着说:“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终于把一个倔强而自重的老人之命运和骨格合盘托出!孔子是失败了,但孔子的失败是伟大而富有悲剧感的失败。《孔子世家》便是要传达这种悲剧于永久的。司马迁在比较驺衍和孔子的遭遇时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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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是以驺子重于齐。适梁,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襒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太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内圜凿,其能入乎?——《孟子荀卿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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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阿世苟合以实现其主张,这就是孔子(孟子亦然)人格的硬朗处。荀子只讲究“固宠无患,崇美讳败”(夏曾佑《中国古代史》,页三三八,《大学丛书》本),品格就较差了。司马迁对于荀子并无什么赞语,可见司马迁是有眼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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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事业在礼,礼是“群”对于“个人”所加的正当的制裁,已如上述,所以如果礼行,孔子的理想政治便可实现了。孔子为说明他的理想政治起见,于是作《春秋》。《春秋》不仅记“已然”,且标明“当然”,而其根据就是“礼”。司马迁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说“《春秋》者,礼义之大宗”。司马迁甚至以为《春秋》一书等于一种政变和革命,所以有“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自序》)的话。因此孔子不唯是一个帝王,教主了,而且是一个革命领袖。《史记》就是想继承《春秋》的,这也可见出司马迁自负之重来;至于他对于《春秋》之了解,则多半近于公羊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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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对于老庄申韩之批评 司马迁所处的时代,正是“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的时代,却难得司马迁给孔子写了那样向往的传记以后,却又分出篇幅来写了老庄申韩。他说老子是:“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说庄子是:“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说申子是:“本于黄、老而主刑名。”说韩非是:“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他又加以总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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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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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个混乱的思想斗争中,司马迁独能超出儒道之上,作如此精确而公允的批评;两千载之下独感到他的目光如炬,令人震慑,诚不愧为一伟大的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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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韩非“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是颇有微词的;但他并不因此减却对韩非的同情。他一则说:“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二则说:“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有人以为批评家不能带情感,怕影响他的识力,其实不然,情感与识力原可并存不悖,大批评家且必须兼具此二者,吾于司马迁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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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对屈原之了解 司马迁所写的传记有时不是纯粹的记叙,而是论文或随笔。就像培忒(Walter Pater)的名著《文艺复兴》一样,论到达文西和温克耳曼,到底是论文还是传记?实在没法说清。《史记》中尤其表现了这种体裁的是《屈原贾生列传》。这是理想的批评文章,也是完整的文艺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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