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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后情(8)。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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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城下寄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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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在山东作的。好了,也不必多说了。在山东,有他的爱子,有他的知友。他爱游侠,在山东可以学剑术;他好神仙,在山东可以受符箓,著道书;他佩服鲁仲连,逢巧鲁仲连也正是齐人;况且这里有他熟悉的酒,爱吃的鱼,手种的桃树。说得更根本一点吧,李白在性格上的风流、豪爽、诚坦、率真,也很近乎山东人的性格,所以无怪乎杜甫诗中有“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苏端薛复筵简薛华碎歌》),元稹的文中有“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誉”(《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了,甚而《旧唐书·李白传》也称李白为山东人,错当然是错了(这是因为有李白自己的文字证明之故,一般人之否认李白为山东人则有二说,一认为齐鲁称山东乃自元始,唐时之山东乃关东通称,二认为说李白为山东人乃是根据杜诗,而杜诗别本作东山。实则这二说却都不巩固,因为李白明明有“学剑来山东”之语,而山东便确乎指齐鲁,可知说唐诗中山东不指齐鲁是不可靠了;其次杜集纵错,何以元稹也错,难道也是东山印倒了吗?)然而不能不说是一个颇有意义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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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李白的风度和勤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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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郑振铎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册,有李白的一幅画像,是采自南董殿所藏《圣贤画册》的,看样子,气度很轩昂,不过没有什么特别,大概不很逼真,倒不如日本松平直谅氏所收藏的南宋梁楷画的《李太白图》,虽然像一般的中国人物画一样,脑袋总是格外大,大到和全身不相称了,但是那眼光望着高处,胡须撅着,披着像布袋一样的衣服,却真是如《旧唐书》所谓“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出世之心”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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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崔宗之赠李白的诗看起来,李白一定很善谈,所谓“玄谈又绝倒”,同时李白的眼睛一定很特别,因此又有“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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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崇拜李白的就很多,其中有一人是魏颢(这人先名万,次名炎),他曾经跑了三千多里路,即为的是赶着访李白,最后他们相会于金陵。李白作有《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魏万也作有《金陵酬李翰林谪仙子》,这时已在李白政治上失意之后,受过道箓,久住过梁宋,大概五十多了。魏颢形容他“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蕴藉,曾受道箓于齐,有青绮冠帔一副”。这可以同崔宗之的话相印证。魏颢也是很自负的人,也有狂名,与李白一见就相欢洽。李白曾经说魏颢以后一定有大名于天下,到那时候只不要忘了他和他的明月奴就好了,当时说得很当真,立刻“尽出其文,命颢为集”,说得魏颢也高兴极了,后来魏颢便曾说:“颢今登第,岂符言耶?”就是指有大名的话的。在上元末(公元七六一),就是李白之死的前一年,魏颢把散失了的李白诗文又集起来,他把他们两人的赠诗放在卷首,算是纪念他们的友情。这应当是李太白最早的诗文集吧,当时魏颢未尝不希望“白未绝笔,吾其再刊”的,但是次年李白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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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像大家以为李白“慷慨自负,不拘常调”,应该没有常人的情感了,然而他家人父子的情感却非常之浓,会使人惊讶一样,漂泊流徙的李白却也非常用功,这恐怕更出人意外。我的证据是,他在《送张秀才谒高中丞》诗序中有:“余时系浔阳狱中,正读《留侯传》。”可见他虽然被捕入狱了,都还在读书,则平时更可知了。又如他在《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序》中则有:“青阳县南有九子山,山高数千丈,上有九峰如莲花。按图征名,无所依据。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古老之口,文阙名贤之纪(9)。”就更见出他不但用功,而且很仔细。再如他在《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诗序中也有“按仙经”如何如何的话,可知他关于道教的书也是常在手头。所以倘若说李白不像普通人读书那末死,则可;倘若说他不读书,就不对了。因此只是自命不凡、不肯努力的人,并不能以李白为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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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敬作的《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中曾说到“于历阳郡得翰林《与刘尊师书》一纸,思高笔逸”,这是李白的书法的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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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李白与一般诗人之共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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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虽然喜欢游侠,热中从政,但他也像一般的诗人一样,反对战争。他说:“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10),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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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自负,完全由于他真。普通人未尝不自负,不过不说出口来。“真”也是一般诗人的共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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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记住别人的赞语,他在《冬日于龙门送从弟京兆参军令问之淮南觐省序》中有:“常醉目吾曰:‘兄心肝五脏,皆锦绣耶?不然何开口成文,挥翰雾散?’吾因抚掌大笑。”这在普通人也未尝不能遇到,遇到也未尝不能记在心上,但又是不敢像他这样直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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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常在诗中忽然提起自己的名字来了,“李白与尔同死生”,这也是他的天真可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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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李白之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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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说过一切话之后,李白却还是一无所有:空虚和寂寞而已,渺茫和痛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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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的一切,是完全失败了,“我发已种种,所为竟无成!”(《留别西河刘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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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根本处说,李白不能算矛盾,他有丰盛的生命力,他要执着于一切。但是就表现上说,就不能不算矛盾了,因为他要求得急切,便幻灭得迅速,结果我们看见他非常热中,却又非常冷淡了。一会是“人生在世须尽欢”,一会是“人生在世不称意”;一会他以孔子自负“我志在删述”,一会他又最瞧不起孔子,“凤歌笑孔丘”,矛盾多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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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精神是现世的,但他的痛苦即在爱此现世而得不到此现世上,亦即在想保留此现世,而此现世终归于无常上。他刚说着:“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酷。此江若变作春酒,垒便筑糟丘台。千金骏马换少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襄阳歌》)说得多末高兴,然而马上感到“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虚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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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梦游天姥吟留别》),从来现世主义者必须遇到的悲哀就正是空虚。想到这地方便真要解放了,所以,接着是:“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又如他作的《古风》:“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固如此,营营何所求。”和这意思是一模一样的。倘若想起“名利徒煎熬,安得闲余步”来,当然会有“抚己忽自笑,沉吟为谁故”的不知所以之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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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虚无就会归到命运上去,“良辰竟何许,大运有沦忽”,李白是有道教信仰的人,更容易想到个人的力量之小,大运的力量之大。由现世虚无而解脱固然是一种反应了,由现世虚无而更现世,也是一种反应,所以又有“人生达命岂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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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生既为命运所操持,倘若不然而能够操持命运,岂不更好么?符合了这种理想的,便是神仙。你看,“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华鬓不耐秋,飘然成衰蓬(11)。古来贤圣人,一一谁成功?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不及广成子,乘云驾轻鸿”(《古风》),便恰恰说明了从受命运支配到要支配命运,因而学仙的心理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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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却不要忘了,像李白这样人物的求仙学道,是因为太爱现世而然的,所以他们在离去人间之际,并不能忘了人间,也不能忘了不得志于人间的寂寞的。所以他虽然上了华山,“虚步蹑太清”了,但他并没忘了“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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