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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之先生对司马迁的最终认识是:“因为他是抒情诗人,所以他的作品常新——情感本是常新的。因为他是抒情诗人,他的识力和哲学并没引导他走入真正理智的陷阱。他对于若干历史上的大小事件,似乎很有所理解,然而归到根底,他唱起命运感的调子来了!‘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因为他有命运感,所以他有深切的悲剧意识,他赞赏那些不顾命运的渺茫而依然奋斗,却又终于失败了的伟大人格。”(第332页)这段评论也完全可以平移到长之先生自己对于司马迁及《史记》的评论上。如果说《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存在某些不足的话,那就是它带有长之先生太多、太浓烈的情感,而且也有着太过深切的悲剧意识。比如在本书的结尾,他说:“司马迁的一生是一幕悲剧,连这和司马迁最有着精神上的连系的亲属却也以悲剧终!”(第333页)就有些诗人而不是学者的味道。而这仿佛也是谶言,这位在现当代文学批评史上与司马迁情感意识最相通,写出最好的司马迁评论的学者最后“也以悲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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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处依据李长之《司马迁人格与风格》的自序:“本书蓄意要写,是二十七年的秋天的事。”序言则完成于三十六年,整整十年。1956年李长之写《司马迁传题记》说“十五年前(1941),我开始写《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十年前(1946),把它完稿。”可能记忆或计算有出入,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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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长之:《迎中国的文艺复兴》,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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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长之:《迎中国的文艺复兴》,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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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本书第8页。以下凡征引本书仅随文括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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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长之:《批评精神》,南方印书馆1942年版,第2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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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长之:《批评精神》,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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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长之:《迎中国的文艺复兴》,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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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长之:《中国文化传统之认识(上):儒家之根本精神》,见《迎中国的文艺复兴》,第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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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李白研究中的常青树——谈李长之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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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天池 李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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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之先生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于1940年8月由长沙商务印书馆出版,距今已经过去了71年。在这期间,尽管研究李白的专著层出不穷,而且,长之先生本人在上个世纪50年代应三联书店之邀,还重写了一本《李白》的小册子,但是,纵观整个20世纪的研究李白的学术出版史,这本仅有六万馀字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始终独占鳌头,高居榜首,一版再版,直到现在仍然是研究李白诗歌必读书的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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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学术著作经过长时间的删汰仍傲然卓立,一定有过人之处。那么,这本书的过人之处在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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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它站在了当时学术的前沿,其研究李白的角度、方法使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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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之写作《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的时候刚刚从清华大学毕业不久(1),他不仅受到德国古典哲学和美学的熏陶,而且非常迅速地吸收了尼采、弗洛伊德等现代德国哲学家的营养,并用这些新理论来研究中国的文化巨人,他强调要“深入到诗人世界中的吟味”,实际上就是对于研究对象进行人格精神的分析,不仅研究诗人写什么,怎样写,而且进一步探究诗人为什么要这么写。表面上看,李长之“从道家的特征推阐李白的为人与创作特点”似乎并没有超出传统批评,但实际上他在李白的研究上展开了一个全新视野,他是以人的“生命流露”来研究李白的。他一则说:“说真的,他的人生和我们一般人的人生并没有太大的悬殊,他有悲,我们也有悲,他有喜,我们也有喜,并且他所悲的,所喜的,也就正是我们所悲的,所喜的。然而,然而有一个不同,这就是他比我们喜,喜的厉害,悲,悲的厉害,于是我们就不能不在他那里得到一种扩展和解放了,而这种扩展和解放却又是在我们心灵的深处,于种种压迫之馀,所时时刻刻的在期待着,在寻求着的。” (2)(第342页)“我们知道一般的疯子、狂人的价值,就更该知道一般的艺术作品的价值,就尤其该知道诗人李白的价值了。”(第343页)再则说:“就根本处说,李白不能算矛盾,他有丰盛的生命力,他要执着于一切。但是就表现上说,就不能不算矛盾了,因为他要求得急切,便幻灭得迅速,结果我们看见他非常热中,却又非常冷淡了。一会是‘人生在世须尽欢’,一会是‘人生在世不称意’;一会他以孔子自负‘我志在删述’,一会他又最瞧不起孔子,‘凤歌笑孔丘’,矛盾多末大!”(第444页)最后他说:“总之,他是太人间了,他的痛苦也便是人间的永久的痛苦!这痛苦是根深于生命力之中,为任何人所不能放过的。不过常人没有李白痛苦那样深,又因为李白也时时在和这种痛苦相抵抗之故(自然,李白是失败了的牺牲者),所以那常人的痛苦没到李白那样深的,却可以从李白某些抵抗的阶段中得到一点一滴的慰藉了!这就是一般人之喜欢李白处,虽然不一定意识到。”(第4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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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之常说:“我们比以前人占便宜处,是我们懂得了体系化。” (3)在《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中,他处处用“生命和生活”解读李白的行事和作品。他认为李白信仰道教的原因是“李白的本质是生命和生活,所以他之接受道教思想是当然的了。生活上的满足是功名富贵,因此李白走入游侠,生命上的满足只有长生不老,因此李白走入神仙。”(第391页)他解释李白诗歌题材何以雄大壮阔的原因是“因李白生命力充溢之故,他所取材的歌咏的对象多半是雄大壮阔的:‘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横江词》),‘墨池飞出北溟鱼,笔端杀尽中山兔’(《草书歌行》),‘日出东方隅,似从地底来……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滓同科’(《日出入行》),这种局势,可以说在中国四千年来的诗坛上少有第二人!”(第426页)对于李白诗歌中的豪气和清真风格的形成,他同样认为是生命力充溢的缘故,他说:“不错,‘清真’是李白对于诗所要求的一个标准;不错,李白以这个标准而选择了谢朓。但是李白自己的诗,却决不能以‘清真’尽之。李白诗的特色,还是在他的豪气,‘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是再好也没有的对于他的诗的写照了!……说到根本处,我们还得归到老话,所有这一切,只是由于生命力充溢之故,而这生命力,又经过道教的精神洗礼之故。因此,他毫无尘土气,他一空依傍;在那精神的深处,光芒四射而出,万物经这光芒的照耀,跑到了他的笔端的,也便都有着剔透玲珑的空灵清新之感了!”(第424—425页)在长之先生看来,李白诗歌修辞上的特点也源于李白旺盛的生命力。他指出李白诗里满满的是“愁杀、笑杀、狂杀、醉杀、恼杀,这些极度夸张的字眼,在别人是不常用的。这在一方面看,可以认为是像李白的一种口头禅似的了,在不经意之中,就总是这样夸大惯了罢了;然而另一方面看,却可以见出有他的性格所以使之然者在,正因为他内心里的要求往往是强烈的,所以他即使在不经意的时候也就如此流露而出了。”(第345—346页)他又认为李白的“诗里常有‘忽然’的字样”,“忽然的情调”,而这“正是代表他精神上潜藏的力量之大,这如同地下的火山似的,便随时可以喷出熔浆来。在某一种意义上说,这种情形,正是为‘灵感’一词下了一个具体的注脚。‘灵感’不是由外而来的,却是自内而生的,只是似乎不能自己加以操纵似的,要来,却是不期而来,所以用‘忽然’二字去描写那情景,便是再好也没有了。李白‘忽然’的情调特多,换言之,也就是他写诗的材料——灵感——的临莅也最频繁。诗有作的,有写的,作的勉强,写的自然,大家只知道李白的诗那末自然,冲口而出,真似乎妙手天成,却不知道这有一种根本的关系在,这就是那充溢的生命力使然了”(第3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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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长之先生这种用“生命流露”的诠释全都正确,一无瑕玼,也不能说这种诠释前人就一点也没有触及,而且有时它难以避免简率的诟病,但这种全新研究的视界无疑具有20世纪的气息,像乍起的清新空气,吹拂了当时的李白研究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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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界评论李白,向来有李杜对照的传统,“唐世李杜并称,未尝有所轩轾。惟元微之作李杜优劣之论,独重子美,于是后之人以为谈柄,不免于左右袒。至于今,论诗者言李,则必曰李杜,而后知为太白,若言杜,则不必连及李,而无不知为子美者”(4),20世纪初研究李白的专著也大都沿着这一路数,比如1927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傅东华的《李白与杜甫》,1933年汪静之的《李杜研究》等,而且“即使其他几种仅标题为李白研究的著作,也把很多篇幅放在二人的比较研究上”(5)。长之先生突破了这一模式,由于他所写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原是“要合并起来写的关于中国五个大诗人(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李商隐)的一部大书的一部分,所以这小书中也时时以他们五个人作为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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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说在屈原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理想(Ideal)而奋斗的,在陶潜的诗里是表现着为自由(Freiheit)而奋斗的,在杜甫的诗里是表现着为人性(Menschlichkeit)而奋斗的,在李商隐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爱(Liebe)、为美(Schnheit)而奋斗的,那么,在李白的诗里,却也有同样表现着的奋斗的对象了,这就是生命和生活(Leben)。(第3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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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教色彩曾经笼罩了陶潜,曾经遮掩了杜甫,但是却把李白几乎整个漏掉了。(第3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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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断言李白比杜甫浅薄,这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形式实在不同故,在杜甫,深而广,所以能包容一切;在李白,浓而烈,所以能超越所有,他们都达于极致了,同是文艺的极峰,同是人类的光辉!静夜有静夜的美,白昼有白昼的美,在孔子和屈原,我们不能轩轾于其间了,在杜甫与李白,我们也不能有所抑扬。(第3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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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人说陶潜诗篇篇有酒,其实李白或者更可以当得起这句话的。而且我觉得像李白在这里所说的“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酒倾愁不来”,“酒酣心自开”,这种非饮酒的人不能有的体会,就是陶潜却也还没写过。(第4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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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这机会,又不妨拿李义山和李白作一个比较了,他们同是情感上极其发达的人物,但是李义山的力量永远向里边缩,永远像蚕一样,作茧自缚,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似的,李白却不然,他的力量永远往外面施放,所以一不如意,他就要毁灭一切了!同是不如意,在李义山只有悲哀,但是在李白却是加上烦躁,因为李白为那要求一切的生命力所激扰故!(第4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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